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于是我又拥护“pào轰派”。

  当年全班同学都知道我是一个、唯一的一个多么坚定的“pào轰派”。

  军宣队教唱:“pào匪一小撮,本性不能变,日夜在磨刀,妄图反夺权……”

  我愤而退出教室,以示抗议。

  军宣队的一位班长找我谈话,希望我“反戈一击”,站到“革命”的立场上来,否则将不得不解除我的班级“勤务员”职务。班长姓曲,非常可敬可亲可爱的一位解放军。然而我不为其循循善诱所动,第二天便写了“辞职声明”贴在教室。正是在那“声明”上,第一次用了“梁晓声”这个别名。

  “pào轰派”而“匪”,自然“反动”。

  于是终遭武装镇压。机关枪声响了小半夜。

  “pào轰派”的垮台,又使我哭了一通。

  但是当年,大学里的“八八团”和“pào轰派”,哪知一所普普通通的中学里有一名普普通通的初三生为它的瓦解哭了两通?

  正如今天的球员,哪里会想到一个所谓球迷为他的一脚落空而独自地大发神经?

  所幸今天此病为球,不关政治。

  “文革”中的许多女工,此前并不热衷于政治,此后也未再热衷于政治,而身上居然留下了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政治伤痕,而那政治又根本不是为她们的任何利益所风起云涌的。她们只不过因生逢那一时代,不可避免地传染上了它所引发的一种疾病。

  这,是与此前此后的中国女工们最为不同之处。

  “文革”中的某些女文化知识分子、女科研者与“文革”中的许多机关女gān部,借助政治罪名相互倾轧、相互陷害、相互打击报复的现象时有发生。当然,她们也往往用同样的手段对付阻挡她们实现目的道路上的几乎一切男人。哪怕他们并非成心阻挡她们,哪怕他们仅仅被她们主观想象为绊脚石,而实际上他们退避三舍唯恐不及。如果被她们视为障碍的是女性,则她们“踢开绊脚石”的方式更加卑劣,往往使对方们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具有袭击的性质。并且,往往对准人的政治要害,企图一击而大功告成,置人于死地。当年我听说过不少这类可怕的女人的行径。她们常使我联想到后来看过的一部美国影片的片名——《女人比男人更凶残》。

  她们当年的相互倾轧、陷害、打击报复以及出卖好友的行径,具有以下特点:年轻的向年老的比年老的向年轻的突然发难的现象多,女性向女性比女性向男性突然发难的现象多,专业弱的向专业qiáng的比专业qiáng的向专业弱的突然发难的现象多,出身好的向出身有问题的比后者向前者突然发难的现象多,同代人向同代人突然发难的现象多,同专业、同领域甚至互为邻居者之间突然发难的现象多……

  所有这些发难现象,有的放矢,直挂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你死我活的政治之纲。所谓“该出手便出手”,所谓“不出手白不出手”。“出手”则来势凶猛,又准又狠。

  有时,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

  有时,目的其实与政治无关,可能仅仅因为——是自己还是别人在一场演出中做主角?是自己还是别人在一项并不高级的科研中为骨gān?是自己还是别人在一次活动中任组织者?取得成绩后应上报嘉奖的是自己还是别人?是自己的名字在前还是别人的名字在前?……

  通过政治性的手段,在文艺、文化、科研、教育等领域攫取名利的丑恶现象层出不穷,司空见惯。而且,往往奏效。

  “红卫兵”们“上山下乡”了,工人们开始促生产了,知识分子之间,包括女性知识分子之间,却依然利用政治进行明争暗斗的现象,继续演出着种种小品和戏剧。

  这一种演出直至“文革”结束才不得不落幕。

  中国知识分子,包括女性知识分子之间,相互造成的伤害,其实并不比“工宣队”“军宣队”“红卫兵”当年对他们和她们造成的伤害轻。许多时候,许多情况下,罪证是他们和她们提供的,罪名是别人定的,苦难的根源既来自于当年的政治,也来自于同类的卑劣。

  四、女人的神经比男人更敏感

  在世界美术史上,通过女性和书的关系体现某种美感的名画是不多的。即使那些最伟大的大师们,创作的目光一专注于女性,也往往首先被她们的肉体的美所吸引。不仅画家们如此,连雕塑家们也如此。

  罗丹和毕加索,都对女性肉体的美说过许多情不自禁、如醉如痴的话,却都没有为我们留下将女性和书统一在一起的雕塑或绘画。

  而我一直觉得,一位静静地看着书的女性,如果她本身是美的,毫无疑问,那样子的她,就更美了。如果她本身是欠美的,毫无疑问,那样子会使她增添美感。

  我一直觉得有四类女性形象是动人的——托腮凝思着的少女,读着书的青年女性,哺育着的成熟女性,编织着的老妇人。

  喜欢欣赏绘画的我,不知怎么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几乎一切我所见过的女性的luǒ体画或雕塑,其面部的神态都是呆板的。即使秀色可餐,即使妩媚,即使风情万种,也似乎总缺少活人的气息。

  这乃因为,画家们,雕塑家们,包括大师级的人们,目光一专注于女性的肉体,灵魂往往很容易地便被征服了。他们穷其技法和天才,仍唯恐不能栩栩如生地再现那一种线条的美,那一种肌肤的美。至于她们那一时刻的心灵内容,往往受到轻视和忽略。所以献给我们欣赏和赞美的,也往往只是女性的肉体的美,像花朵一样单纯的美感。

  而实际上,女性的美要比花朵的美更美。

  花朵没有我们称为“心灵”的东西,故花朵没有所谓“内在美”。女性则不但有心灵,其心灵的敏感和丰富,要远比男人们的心灵还细致、还有层次。

  托腮凝思的少女,读着书的青年女性,哺育着的成熟女性,编织着的老妇人——女性们在这些时刻或类似的时刻,心灵之窗一般是无戒备地敞开着的。即使仍处于关闭状态,也每每是很透亮的。仿佛她们自己擦了几遍,为吸引别人的目光向她们的心灵窥望。

  一幅画上的女性,竟使你不禁地猜测她那一时刻的心灵状态,则画上的她,当然便似乎一呵即活了。你会感到将活起来的不单纯是那栩栩如生的肉体,还有一种灵魂。

  当然,成为艺术品的luǒ体女性们的脸,也不全是呆板的。有些也表情生动,也不难使人由她们的表情而目光直驱入她们的心灵。但这些画或雕塑往往是有情节的,以取材于古希腊、古罗马以及中世纪的神话传说、宗教传说为最多。

  其实我想说的是,入画的托腮凝思的少女我见过;哺育着的成熟女性我见过;编织着的老妇人我也见过。

  但是,入画的读着书的青年女性,我只见过两幅。

  一幅画的是一位公爵夫人,在豪华的房间内静静地仿佛聚jīng会神地读一部《圣经》,如果《圣经》也算是书的一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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