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的短短的时间里,我抽空儿拜访了一位从哈尔滨调到深圳美术馆的画家。在哈尔滨,他一家四口住两间阁楼。而在深圳,他住四室一厅。住处环境相当优美。附近有集市,买什么相当方便。尤其海味和副食、蔬菜,在我看来,丰富极了,价格也并不比北京贵多少。当然,最令我心向往之的,是友人的居住面积,大约近一百平方米。对他而言,在哈尔滨是不可企及的,恐怕只能是幻想。对我而言,在北京也是不可企及的,恐怕也只能是幻想,当时我在北影,只住十三平方米的一间筒子楼。
我非常坦率地承认,我几次萌发调往深圳的念头,主要是幻想能住上宽敞的房子。我是一个从小在低矮的泥土房中长大的人。宽敞的房子对我来说,直至一九八六年,一直是个美丽的梦。
深圳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新,很现代,也很深刻。它新得好像没有一条老街陋巷,没有像门牙缺dòng一样的胡同,没有南方所谓“棚户区”或北京所谓“危房区”。这大概也是令许许多多人心向往之的吧?对我而言,它现代,是指在那么有限的还不如北京半个区大的范围内,耸立着那么多高楼大厦,外观又都那么新颖。当年北京还没有盖起那么多,盖起了的也很分散。
但是,我觉得,深圳当年新得还谈不上有任何有意义的历史,也还没有形成起码的文化氛围。单讲文娱,仿佛除了电影、刚刚出现的录像厅,就再谈不上其他了。
我竟没找到一家书店,只偶然地见到了一个书摊。书摊上只有花花绿绿的刊物,而没有一册文学刊物,没有一本文学书。哦,对了,也不能说没有一本文学书,有从香港贩入的《金瓶梅》,也是洁本。还有几种字典,包括英汉字典。
我当时想,看来深圳不适于我。尽管我丝毫也不怀疑,如果我投入它的怀抱,它肯定也会回赠我较好的居住条件。
我常反省,作家是些古怪的人,或曰是些很有毛病的人。所选择的生存地,历史太悠久了不见得是好事。悠久的历史会将作家的思想压扁,变形。完全没有历史似乎也不行,会使作家感到思想和观念仿佛一只无锚的船,轻飘无所定位。文化氛围太浓厚了不好,那样子文学将被大文化淹没。完全没有文化氛围似乎也不行,那样子作家会感到寂寞,感到窒息。作家的创作激情,有时是要靠文学的氛围去激励和鞭策的。
当年我主要的患得患失的思想,便是这些了。
我离开深圳时,心里默默对自己也是对它说——别了深圳,看来我们没有缘。
我内心里竟不免地有几分感伤——好比离开的是一位姑娘,她有令我动心之处,但是,她似乎不适合做好的终生伴侣。我们结不成婚。一往情深,凭着一股冲动结婚,我看不到人生乐观的前景。
令我惊讶的是,深圳的文化和深圳的经济,几乎是在同步发展的。如果说它十几年前是一个海边小村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文化环境可言,那么伴随着它的经济发展,它的文化的骨骼也开始形成,这与许多经济高速发展的地区和国家的情况恰恰相反。几乎可以认为这一事实带有某种奇迹性。我想,这可能主要是因为深圳拥有相当一大批有文化的深圳人吧?
我所结识的深圳人中,十之八九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些甚至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硕士或博士。
一九八六年我到深圳之前,那时全国掀起了一股仅次于“出国热”的“闯深圳热”。那时,对于一批中青年知识分子而言,深圳还是一个令他们望而却步的地方。尽管它已经变得相当热闹,但那一种热闹,似乎是另外一批人营造的。
哪些人呢?——雄心勃勃的个体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时代淘金者,在社会竞争中被挤没了位置的落魄者,生活遭际中的受挫者、失意者……
“在深圳开饭馆,比在全国任何一座城市开饭馆的税收都低!只有白痴在那儿开饭馆才会赔。”
“在深圳,连农村女孩儿找到一份工作,每月也至少能挣五六百元,何况我们,膀大力不亏的!”
“是我妻子的女人我不爱她,我爱的女人又和我结不成婚,感情疲软了,只图远远地离开我生活的那座城市。”
“孩子没考上大学,沮丧得要命。一时心血来cháo,非要到深圳去撞撞运气。去就去吧,也许有什么好运气正在那儿向他招手哪。”
有许多人曾与我商议,希望倾听我的坦率的看法,希望我支持他们的决定和选择。驱使他们作出决定的动机往往那么简单,简单得常常令我为难,不知究竟是该支持他们还是该劝阻他们。
不管我支持或劝阻,他们当年是都去了。但有的人很快又回来了,既没在深圳实现什么个人愿望,也没在深圳获得什么心理安慰。有的后来在深圳奇迹般地发了大财,摇身一变成了大款。有的后来在深圳亏了血本,前功尽弃,从此一蹶不振。
而最近几年,情形则大不相同了。到我家来跟我商议他们的决定的人,更多的是大学毕业生,或者大学毕业已经工作了多年的人。他们不再是一些落魄者和失意者。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甚至有着令人羡慕的事业成就或职业。他们宁愿放弃已经谋取到的人生利益而义无反顾地去深圳。
还是一批有文化、有更高层次的人生追求的人。我想说,正是他们,使深圳这一座城市在短短的十年内形成了它的文化的骨骼。
有知识分子的地方,便有知识的需求,便有文化的需求。世人往往将“文化”和“娱乐”这两个根本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词连在一起说成“文化娱乐”。此中其实包含着一种荒唐。须知没有知识分子的地方,便可能只有娱乐,没有文化。知识分子极少的地方,极有限的文化需求,便可能被大面积的娱乐需求所覆盖,所吞没。只有在知识分子从数量上占有了不可忽视的存在的时候,文化才会同时有了立足之地。
一九八六年我去过深圳以后,凡有深圳人到我家,我总是问:“深圳现在有了书店没有?”
如今深圳电视台已经推出了几部在全国反应较好的电视剧或专题片。
深圳影业公司已被列为全国十六家有独立拍片资格的电影厂家之一。
深圳有了它的刊物和报纸,它们正在进一步向全国报刊业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至于书店,据深圳的朋友们告诉我,不但已经有了,而且售书环境还不错,书的品种还不少。又据说,在内地某些城市行情不那么看好的科技书、纯业务性质的书,在深圳似乎尤受欢迎。
我想说,深圳的文化骨骼的形成,将在以后的若gān年中更加验证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深圳正处在它的主人们的更替阶段,并将以很“现代”的时间概念加速这一过渡阶级的完成。
我不知道头几批去深圳的人们,他们中某些文化素质不足、仅仅靠当初的冒险的勇气或者靠金钱投机的运气和手段发了横财,成了“大款”的人们,是否开始意识到这样一种威胁?——深圳未来的主人,最终不可能是他们中的大多数,而是后来者中的大多数。深圳未来的主人,将最终从总体上属于有文化的深圳人,属于深圳不断扩大的知识分子队伍。原始积累的时期,在短短的十年内,已经宣告差不多该结束了。它以后的历史,该由科学加文化的大笔来书写了。单有文化的历史,而没有经济发展的腾飞,无论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乃至一座城市而言,其实是可悲的。单有经济发展的腾飞,而没有文化的陪衬,无论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乃至一座城市而言,也同样是可悲的。“大款”们的钱不能自行地变成文化,这是他们的悲哀。如果金钱使当代人的生活变成了极其简单的两种内容——占有它和消费它,尤其是以贪婪的方式占有它并以穷奢极欲的方式挥霍它的时候,连“大款”们都会对现实生活产生沮丧和厌倦的。有文化的深圳人对深圳承担的历史使命包括将“大款”们从他们迟早会感到厌倦的生活状态中拖出来,影响、教会他们如何更文明地支配金钱,做对深圳的将来有益也对改变他们自身生活状态有益的事。如果他们拒绝,只会变成深圳原始积累时期遗存下来的一小批活化石而已。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结局——在消费金钱的日子里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