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于是我写了。题目和此篇一致。写罢,便与另一篇文章《知识和女性》一并寄给了《武汉晚报》的周忠良兄。

  我在文章中,直斥那韩国女人为“婊子”,并且我白纸黑字写着——我不是法盲。我知道“婊子”二字,对于女人是极大的人格侮rǔ。我明白我是在侮rǔ她,也准备好了承担这一后果的法律责任。但我并非一个以公然侮rǔ女人为能事、为快事的流氓文痞。我斥她为“婊子”,乃因她在我们中国,首先侮rǔ了我的一百多位同胞。不但侮rǔ了他们,也无情地摧残了他们的唯一的资本——身体健康。一个月无偿加班加点二百五十多小时,一个星期内连续工作只获准休息五六小时,这不意味着是一种无情的凶狠的摧残吗?她必得为这一种摧残,包赔我的同胞们的“唯一资本”的巨大损失!由于她所公然侮rǔ的中国人数众多,那么我认为量变已经构成了质变。她实际上已经侮rǔ了我的国,侮rǔ了我国的法——起码是《劳动法》,当然也便等于间接地侮rǔ了我。除非她首先向我的一百多位同胞公开道歉,其次向我的国及我本人道歉,否则我虽侮rǔ了她也要拒绝向她道歉!如果她和我上法庭打官司,我奉陪到底。

  《知识和女性》很快便见报了。

  《伤心一跪》却如泥牛入海。

  大约一个月后,我在某报上发现对那一事件的又一次报道——很短,很不显眼的位置。大意是“事件”已获“妥善”处理,那韩国女人终于肯向一百多位中国职工表示歉意了。是公开在报上“表示”的,还是仅仅在他们面前说了几句“歉意”的话,报道中未提。我想肯定的是后一种“表示”。也许那报道本身,就算替她“公开表示”了吧?

  至于那被开除的青年工长,报道中也未提。想必是“开除没商量”。

  于是我不禁又作如是想——有关方面得到的是罚款,一百多位工人得到的是“歉意的表示”,韩国女人依然是颐指气使的老板……

  的确不失为最“妥善”的处理方式。

  但我总觉得,在这一过程中媒体的暧昧的一片沉默,意味着中国和我们中国人,丢失了什么。甚至意味着,变相地放弃了什么似的。也许,中国和我们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开始习惯的太多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也就再没有什么事情和事件,值得我们稍微地震惊了。而居然仍保持着震惊本能的人,则理所当然地显得少见多怪,显得滑稽可笑,甚至愚不可及了。

  我于是便想到了我那篇不知下落的文章。据我所知,它曾在各报社间转来转去,却至今没有转回我手中。仿佛一条劣种的狗,不识家,又不讨人喜欢,大概被视作危险的犬类灭掉了。

  我想,它没见诸报端,也好。起码对于我自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倘果然发表了,谁能保证,不引发一场将完全把我吸卷进去难以自拔的风波呢?

  真的上法庭,那韩国女人,说不定会从韩国搬请来中国一位大律师吧?就是在我们中国本土,拍出五万十万乃至更多的金钱“招标”,前去竞标的我的同胞,亦即我们中国的一流律师,想必也一定不会在少数的吧?

  那将会怎样呢?我原本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和jīng神准备,打算与一名韩国女人对辩公堂,而结果却是与我的同胞们唇枪舌剑起来的话,我想我肯定又会困惑至极,迷惘至极、不知所措至极的。

  倘一百多位曾下跪在那韩国女人面前的我的同胞们,异口同声地做证,他们的老板,已然向他们“表示”了“歉意”,而他们对此又十分满意,我将在我们中国的法庭上,面对我们中国的法官们,陷于何种尴尬无援的孤家寡人的境地呢?似乎也只有向那韩国女人赔礼道歉,给予名义方面的jīng神损失之补偿吧?

  那么一来,我的下场,不是将比那被“开除没商量”的青年王长更不如么?

  倘那韩国女人再出一大笔钱,全国许多报纸,包括电台和电视台,一定会对作家梁晓声因侮rǔ他人之人格罪而败诉给一名韩国女人的新闻大加报道吧?那么全国许许多多的二流三流报纸,一个时期又将多了足可炒卖的花边新闻之“热点”吧?

  我想,那韩国女人驾驭一百多位受她严重侮rǔ的我的同胞,转而站在她的立场上,按照她的指示做证,也许非是什么难事吧?她背依的是一家公司,钱是大大地有的。她只要答应每月给我的同胞们增加十几元工资,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对我“反戈一击”的吧?

  而当地政府若参与对我联合起诉,指控我gān扰了地方“改革开放,吸引外资”的大好形势,我不是罪加一等,有口难辩,有理难胜,真真的自找没趣,如同小丑一个了吗?

  想到这些,我竟不免万般地替自己感到庆幸了!

  我的此一篇文章,其实只不过是对我的前一篇文章的祭悼啊!

  跪已成为事件,事件已成为小事一桩。并且,不是已被悄悄地“妥善”处理了吗?那么我的伤心,岂非实在是太自作多情,枉自冲动,白白地làng费情绪了吗?

  只不过还常常无端地念及那唯一当时没有跪下,却被坚决地开除了的青年工长的去踪。也不知他现在的境况如何?是否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和自己的一百多位同胞一样,索性双膝一软,一块儿随着跪下去……

  我衷心地祈祝他目前并非处在失业的不幸状况之下。

  三、弄cháo儿与蛮gān者并存的中国——同代人备忘录

  (一)弄cháo儿与蛮gān者

  改革不惟是人改造时代的举动,亦是时代改造人的措施。对时代而言,人其实只分为四类——推动它的、顺应它的、抗拒它的或被它甩弃的。推动它的不仅有普罗米修斯,而且有“威尼斯商人”——他们是时代巨乘的两排轮子,时代从来不是独轨列车。

  结束旧时代的是英雄,抗拒新时代的是疯子,置身于二者之间的是理想主义者。时代派生出英雄和疯子的数量大致相等,而理想主义者的数量从不曾超过前两者的总和。

  理想主义者是这样一些人——他们赞美玫瑰却道“倘无刺多好!”理想主义者是任何时代都曾有过的仅供欣赏的副产品。

  被时代所甩弃的常常是将自己完全典当给了昨天,并且彻底丧失了赎回自己愿望的人。时代甩弃他们如同旅者毫不犹豫地丢掉穿烂了的鞋。

  恰恰相反,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甩弃那些懂得最充分地利用它的人——哪怕他们是些极其贪婪的人。牛尾甩得再频繁也驱赶不尽企图叮住它噬血的牛蝇。

  改革不是集体chūn游或观光,其过程中乐趣必然少于浮躁。

  于动物界,未来将在许多方面与过去相同。千年前的蜂巢与今天的蜂巢构筑得同样完美,千年后的蜜蜂也许还要构筑同样的六边形。而于人类,未来将在许多方面与过去不同。尽管人的寿命比蜜蜂的寿命要长久许多倍,但人绝不甘心连续三代构筑同样的东西。所以人有历史,而蜜蜂只有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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