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顺序本该是契诃夫进行陈述,但是马克?吐温早已捺不住性子,就请马克?吐温在先了。
马克·吐温谢过契诃夫,站起来不无讽刺意味地说:“我的《竞选州长》这一篇小品文,只不过幽了美国民主选举一默。但在美国,买官基本上是行不通的。在你们中国这儿,买官几乎成了官场上一种公开的秘密。这是你们中国特色的自由,我不妄加评论。但你们中国最近发生的,一位地方官员花钱雇人假冒‘中纪委’gān部,对自己官场上的竞争对手进行所谓‘贪腐问题’调查的闹剧,分明剽窃了《竞选州长》的构思。但这一件事,我完全可以不予计较。可你们还通过现实剽窃了我另一部作品的构思,即《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的构思!先生们、女士们,我虽然是亲自来进行起诉的,但我的目的不在于赔偿金,更不是为了令你们难堪。我是怀着善意的动机来的,是要亲口告诉你们——一袋所谓‘金’块既然可以败坏整座城堡里的人的心智,那么金钱崇拜也可以败坏整个国家的人的心智。而许多现象证明,今日之中国对金钱的崇拜,与我创作《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时的美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法庭更加肃静。
法官们没有五官的脸,不,是我看不清他们五官的脸,一会儿你红他白,一会儿他紫你青,像在表演没有五官的变脸。
然后是易卜生站了起来。这位挪威戏剧家忽然意识到其实还不该轮到自己,转身对契诃夫彬彬有礼地微躹一躬,说了句:“对不起。”
契诃夫索性绅士到底地说:“您请好了。”
易卜生腼腆地说:“谢谢。”
他于是开始陈述:“尊敬的中国的先生们、女士们,我一直十分感谢贵国的翻译家,在20世纪30年代就将我的剧本《玩偶之家》译成了中文,并由中国的话剧先躯们一次又一次地上演。据我所知,《玩偶之家》是在中国上演次数最多的外国话剧之一,也一次又一次引起相当良好的反响。因此,贵国的鲁迅,当年还发表过著名的杂文《娜拉出走以后》。但是令我‘友邦惊诧’的是,如今的中国,因不甘于成为富裕之家的玩偶妻子的女性似乎反而少了;似乎将越来越少;似乎反而以能成为有钱丈夫的温柔玩偶为幸、为荣了。这使我很悲哀,我想,我的《玩偶之家》,估计以后不太会在中国上演了吧?即使上演,又能有多少观众呢?对此,不知鲁讯先生的在天之灵,将作何感想?尤其令我悲哀的是,贵国当下不少女性,不但甘作阔男人的温柔玩偶,而且不惜放弃女性之独立人的意识,甘当甚至争当他们的‘二奶’、‘小三’、‘小四’。那么我可以得出结论,《玩偶之家》不管在从前的中国演出了多少场,其实都白演了。中国之现实如此讽刺一部对全世界女性都具有觉醒启蒙意义的严肃的戏剧,这是我绝对想不到的。我也不打算起诉什么了,我只借此机会声明,永远收回《玩偶之家》在中国上演的许可权……”
易卜生最后的几句话,引起了旁听席上的一阵骚动,一些女士们jiāo头接耳、叽叽喳喳。
契诃夫与巴尔扎克互相谦让一番,后者站了起来。
巴尔扎克右手习惯性地握着未装烟丝的烟斗,沙哑着嗓音说:“吸烟是个坏毛病,烟和咖啡危害了我的健康,诸位想必知道,我是为了完成《人间喜剧》而不惜危害健康的,以现实生活的方式剽窃我这样一位作家的健康,是更加不道德的。我认为,不是我的哪一部作品被中国的现实生活剽窃了,而是我的全部《人间喜剧》都逐一被中国的现实生活剽窃了!《欧也妮?葛朗台》被剽窃了,《高老头》被剽窃了,《伏脱冷》被剽窃了,《搅水女人》被剽窃了,等等,等等,恕我不具体说明。我要qiáng调的是,我的《人间喜剧》虽然名为喜剧,但却是由若gān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组成的。在中国,现实生活不但剽窃了它们的情节、人物,还将它们变成闹剧,变成人间丑剧。一闹一丑,我的作品所具有的深刻思想性,被庸俗的闹剧、丑剧的特征完全解构了……”
他的陈述最长。
“一个国家的现代文明,需要起码百年的教养,也就是现代文明启蒙。问题是,哪些中国人将替中国补上这一课?”
他以提出问题的方式结束了他的陈述;那简直就是演讲。
连法官们也jiāo头接耳起来。
契诃夫终于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站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有写出过巴尔扎克先生那么多的作品。与在座的小说家相比,我的作品可能是最少的。但我觉得,当今之中国人,似乎格外喜欢以现实生活的方式,剽窃一位沙俄时期的作家的作品。我的《变色人》被剽窃了,我的《万尼亚舅舅》被剽窃了,当然,我的《第六病室》也不可能不被剽窃。现在的中国,不是jīng神病人而被关入jīng神病院的事,发生了一起又一起。所以我要说,中国病了,患上了一种可以叫作‘发展迷乱症’的病,正像当年的俄罗斯患上了‘统治迷乱症’一样……”
他的话立刻又引起一阵窃窃私议。
他大声说:“先生们、女士们,请安静。”
有一位法官敲了一下法锤。
安静恢复以后,契诃夫接着说:“诸位,据我所知,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只要聚在一起,三五句话后,往往就会大谈中国官员的贪腐现象,商人们的唯利是图现象,贫富悬殊的现象……一言以蔽之,最后的结论几乎总是中国病了。所以,我对我的各国同行有一建议——对于一个人口众多,在发展时患了社会病的国家,我们应该宽容,假以时日,看看中国以后的情况再决定我们共同的起诉要求……”
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有两位外国作家匆匆进入法庭。我认出走在前边的是左拉,后边紧跟着身材高瘦的高尔基。
法锤却再次敲响。
法官们jiāo头接耳一阵,其中一位宣布休庭。另一位说,要将开庭情况向领导们请示汇报,再决定何日二次开庭。
左拉却大声说:“我的《小酒店》,我的《娜娜》……啊哈,你们中国的许多底层人,像极了我的《小酒馆》中的矿工和他们的妻子!你们中国的娜娜,现在几乎全世界都有她们的身影……”
他被他的两位同胞——雨果和巴尔扎克劝走了。
高尔基却被中外记者们包围了,七言八语地向他提出问题。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耳背,反正他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只是重复自语:“我明白,我明白,请诸位相信,我明白这一切……”
那时我被一只蚊子叮醒了。
后来许多日子里,我每恍恍惚惚的。一会儿觉得自己清醒着,一会儿觉得仍在梦中似的……
9.公平是社会改革的基础
所谓“公”,释意颇多,这里只谈公正、公道。而所谓公正,不过符合普遍人心感觉的原则是耳。首先是符合普遍人心感觉的,绝不是符合少数,更不是符合极少数人心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