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是个很守时的人,他估计会提前五分钟到主编家。
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因为女儿从美国来信了。女儿在信中向他“汇报”三件事:第一,获得了法学硕士学位;第二,已经有了心上人;第三,怀孕了。一个月后,将与心上人同时回国正式举行婚礼,此后定居国内……
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令教授欢喜。当然,信中还有些别的内容:介绍未婚夫的性格、人品、专业,父亲是一位局级gān部,母亲是一位高级会计师……
教授想,这门亲事,也可算是门当户对了。虽然他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毫无封建观念,但门户相当总归是好的啊!
教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说是掌上明珠,也可以说是心中最大的安慰。
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是一对爱人的合影。小伙子形象挺斯文,清丽的女儿,小鸟儿依人似的,和他偎得那么亲昵……
从收到信那一天起,教授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教授在不是教授才是讲师的年龄被打成了“右派”,结果就由讲师而农民了。所以四十多岁才结成婚。当年的农村女子,嫁给讲师自然是一百个乐意的。但是按部就班地嫁给农民也无所谓。就是都不肯嫁给由讲师而农民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既没工资也挣不了几个工分,何况四十多岁了,何况还是“右派”。
当年坚定不移地要嫁给他的,是一名插队的女知青。她嫁给他当年在村里是一个“事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无产阶级小知识分子向反动的资产阶级大知识分子的投靠”。尽管他一再“诡辩”——自己骨子里既不反动也不算“大知识分子”,但人们都认为他肯定反动无疑,而且够大的了。
她因与他结婚,也被时代划入了“另册”。
但是他们当年是何等的相亲相爱啊!
两年后她死于难产,他怀抱着刚刚出世的女儿痛不欲生。以后他的男人心中便渐渐有一种母性的情愫形成了。这是由于对女儿的双重的爱而形成的,并且每每不由自主地从内心里向外释放,待及他人。尽管他人不因此改变对他的阶级立场……
现在,他早由当年的讲师而教授了,还出了好几部社会心理学专著,还去国外进行过学术jiāo流,全社会却没什么人拿他当“大知识分子”了……
教授一招手,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跟前。那是一辆“夏利”。教授坐入车里,伸出手刚要关上车门,后边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人的肩头撞在车门上。教授感到大拇指一阵剧疼,低头一瞧,指甲被骑车人的脚蹬子卡于车门,卡青了。
教授刚想说——你这人怎么骑的车啊?却首先听到了那骑车人的一吼——你他妈怎么停的车!
教授用另一只手捂着作疼的大拇指,扭头朝车外一看,见那么凶恶地发吼的,竟是一个女人。五十六七岁,高而且壮。对,不是胖,是壮。
教授想,我不是司机,这话不是问我的。
他向司机瞥了一眼,司机不动声色,暗示他关上车门。
教授只得向那身高马大的女人赔笑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下次一定注意。”
他关上车门,车开走了。
司机嘟囔:“这女人,张口就他妈的,什么德行啊!”
教授又冲司机笑笑,息事宁人地说:“哎,在气头儿上嘛。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机朝教授的手瞥了一眼,挖苦地说:“您真有涵养,要是我的手指被弄成那样,今天和那女人没完。可恶的女人!”
教授说:“何必呢。她又不是故意的。”
车开出去没有五十米,一辆自行车从后边超到车前,车身一横,挡住了方向。
司机急刹车,教授的头呼地撞在车内的铁栏上。那真是好险的情形!
教授定睛看时,见是刚才那个女人。
她蛮横地叫道:“下次?这次就得说清楚!”
司机说:“是你自己撞在车门上,又不是我开车撞了你。”
那女人说:“就是你的车撞了我!你的车门撞了我!休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司机说:“又不是我开的车门,是这位乘客开的车门,他开车门撞了你,还是你撞在开着的车门上,我也没看清楚,你有理和他讲!”
教授觉得很有必要替自己辩护了,他彬彬有礼地说:“女同志啊,您这就太过分了点儿。不是我开车门撞了您,是您撞在开着的车门上,对吧?一辆出租车开着车门,又是在大白天,几百米以外就可以望得清楚,对吧?何况,您也没撞伤,您究竟要怎么样呢?”
教授对目前的世相民风也是了解一二的。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大抵是要靠钱来调停的,所以他才问最后那一句。如果对方要五十元钱,他会毫不犹豫立刻掏出来就给。他曾目睹过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相撞了,感到自己欠理的那个问:“你说怎么办吧?”另一个捻动着手指回答:“咱俩也甭làng费时间,你给半条烟钱拉倒!”对方够慡快,掏出一百元往另一个手里一塞,于是二人都不再啰唆,跨上自行车各奔东西。教授打算向那个慡快的男人学习。但他身上只带了一百零几元钱,不能都给那女人,得留下五十元来回“打的”。他想,那女人不见得是女“烟民”,何况也不怎么占理,五十元是该打发得了的吧?他一心巴望那女人让开路,出租车快一点儿开走……
岂料那女人双眼一瞪,怒道:“你少跟着搅和!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别自找引火烧身!”
教授见她那副刁蛮样子,明白是碰上个无赖女人了,或者是个患“更年期综合症”的女人。也同时明白那出租汽车,一时半会儿怕是动不了地方了。
教授怀着几分内疚对司机说:“师傅,我有事要办,看来你的车我坐不成了,我得另打一辆‘的’……”
教授说罢下了车。
司机也赶紧下了车,扯住教授的袖子说:“别走别走。老先生您走不得。您走了,我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那女人,则望着他们冷笑。
教授愣了愣,心里虽然急,脸上却尽量微笑着,尽量以平和的口吻说:“师傅,我要坐进你的车里,就得开车门吧?我不是一只飞虫,能从窗子钻进你的车里去。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哇,我怎么不能走呢?你扯住我袖子不许我走,不是等于无理扣押乘客吗?”
听了教授的一番话,司机的手缓缓松开了。
教授得以摆脱,匆匆地往前走。心里未免生气,但主要还是生那女人的气。他想,那司机也够倒霉的,我一招手,他就把车停了,结果就摊上了这么一件窝火的事儿。虽然并不怪我,可毕竟是我给人家添了麻烦啊……走出五十多米,不禁地回头望,见出租车自然还停在那儿,已围了些看热闹的人……
教授继续往前走,继续想,事儿由我引起的,我倒好,一走了之,将一个既刁蛮又无赖的女人只留给司机一人去对付,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呢?我不是主张与人为善的吗?在这件具体的事儿上,我不是有点儿言行不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