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已走出了一百多米。他的脚步放慢了。他不禁地再次回望,见看热闹的人围得更多了……
教授犹豫片刻,一转身往回走了。他分开看热闹的人,走近出租车,见那女人已很撒泼地坐进了车里,坐在他坐过的座位上,样子是更加刁蛮了,猜不透她打的什么鬼主意。
教授将自己的一张名片递给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不承想让您摊上这么一件事儿。她要去医院,医疗费我出了;她要什么赔偿,也可以算在我名下!不就是几十元钱一百来元钱吗?早直说,早满足她了……”
那女人并不看他,瞪着两眼望向车前方,嘴角聚着两抹yīnyīn的冷笑。
教授到主编家里,已经八点多了。比预约的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教授将那件意想不到的事儿讲了一遍,主编沉吟良久,缓缓地说:“我的教授先生呀,在理论上,我完全同意你的主张,在现实经验方面,连我也不敢照你的主张以身作则啊!”
教授说:“著文劝世之人,该讲言行一致。我心甘情愿。”
主编说:“感动,感动。”
至于教授那篇文章的题目,主编倒没太固执己见,很轻易地就被教授说服了。
主编将教授送出家门时又道:“你呀,已经走掉了,gān吗又回去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还主动将名片给人家。”
教授说:“图的是好心情。否则心情会不好,会觉得太对不起司机。”
教授回到家里,仍寻思那件事儿。他想,社会是变了。同类小事儿,若在从前,无非道个歉,说句“对不起”。现在,光道歉不解决问题了。说许多句“对不起”也不行了。得给钱了。这也好,简单。商业时代。但是似乎该明码标价,比如在人挤人的情况下谁踩了谁的脚,一方应付另一方人民币多少;出门进门谁碰了谁的肩,又应付人民币多少。随着人民币的贬值,价码又应逐年上调。真的好。那样一来,每一位中国人,就真的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个体了。谁咳嗽时唾沫星子溅到了别人脸上,甭道歉,甭说对不起,那都没用多余。点出几张人民币往对方手里一塞就是了……
教授想得好玩儿,径自“扑哧”笑了。
第二天晚上,教授家里来了人,是那司机两口子。按着名片找上门来。
司机落座后,吸着一支烟,从昨天教授走后缓缓道来,说那女人如何又纠缠了他一个多小时,他如何带她去了医院,如何又开车将她送回家……
教授正改着学生的一篇论文,心里虽然充满内疚和同情,却没时间细听,催司机快说花了多少钱。
司机才不再讲下去,掏出几张单据,一一向教授jiāo代:“这是挂号费,这是药费,这是拍X光片的单据……”
“还拍X光片?”——教授不禁愕了愕。
“对,她非要求拍。”
“有问题吗?”
“没有,半点儿问题也没有。”
教授一时悬起的心定了。
“你说吧,共计多少钱?”
“一百四十七元八角六分……”
在教授和司机对话之际,司机的妻子不停地从旁自言自语:“我们招谁惹谁了,我们招谁惹谁了!我们招谁惹谁了……”
仿佛是在声明、在抗议、在示威,一声比一声高。
教授暗想,毕竟还不算多。掏出钱包,点出一百五十元jiāo给司机,之后说:“别找我零钱了……”
教授故意看了一眼手表,又补充道:“我正忙着……”
司机说:“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哪能不找您钱呢……”
于是司机也掏出钱包。摊了教授一桌子零钱,凑分点角,直到找清给教授为止。
“这一笔过喽,咱们该过第二笔喽……”
“还有……第二笔……”
“别皱眉,您老先生别皱眉……只要您痛快,第二笔也几分钟就能了结……”
司机将半页纸递给了教授。教授狐疑地一看,见是一张“收据”。拙劣的字迹写着收到了九百九十六元“工资补偿”。
“这是什么意思?”——教授眉头扭成了疙瘩。
“您听我一解释就明白——那女人已经提前退休了,又在一家公司任会计。她说她的月薪是两千五百元。那么每天是八十三元。医院给她开了两个星期的病假,八十三乘上十二天,等于九百九十六元。我已经替您垫付给她了。我也是为您好,怕她上门滋扰您。如果您不留下话和名片,我是不敢自作主张的。可您当时留下话了。您给我的名片可以为证……”
“我们招谁惹谁了……”
司机的妻子又及时地嚷了一嗓子,其声尖且恼。教授不禁朝她看去,从她脸上发现了那个无赖女人脸上所具有的同一种东西。
“你,不是说,照了片子……半点儿问题也没有吗?”
“那是,那是。的确半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是从X光片上只能看出骨头的情况。她非说她腰闪了,一躺下就不起来,直哼哼。医生拿她没法子,只得给她开了两个星期的病假……”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脾气一向很好的教授,不禁拍了下桌子。他那指甲被卡紫了的大拇指震得一阵疼,使他促吸冷气……
“我们招谁惹谁了,给我们找这么大麻烦!”
教授又朝司机的妻子看去,头脑中迅速地进行了一番判断——司机会不会和那女人勾结了讹诈于他呢?他将目光注视向司机,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胡乱猜疑。并因而谴责自己对别人的胡乱猜疑太不厚道。
教授觉得司机是个老诚人。
教授给了那司机九百九十六元。他看出来了,两个女人基本上是同样的女人。他不给钱,他们是不会离开他的家的。晚给莫如早给明智。他头脑中当时也闪过一个念头,想与司机商议,九百九十六元二人分担。但司机的妻子的模样,使那念头只在他头脑中一闪便彻底打消了……
司机两口子走后,教授的思路已没法重新回到学生的论文上。他徒自生了半天气,也不禁地高叫一嗓子:“我招谁惹谁了……”
但是仅仅几天后,教授便将这件事忘却了。因为他收到了两笔稿费,加起来一千多。不但补上了那一千一百四十三元八角六分的“意外”经济损失,而且还似乎“盈余”了几百元。这使教授的心理获得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平衡。他打算用两笔稿费给将成为他女婿的那小伙子买件礼物,只是买什么还没想好……
两个星期后,也是在晚上,教授家来了一位律师。三十几岁,瘦高个儿,戴眼镜,给人一种jīng明qiánggān、踌躇满志的印象。教授家几乎各行朋友都来过,就是从没有和法律沾边儿的人来过。教授对律师的到来非常讶然,以为他找错了人家。他却胸有成竹地说他绝对没找错人家,找的正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