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在我六十余岁的生命中,我只经历过两个年代,像一九九三年一样,使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使我对它得出这样的结论——疯狂。

  是的,是疯狂。近乎无理性的、无政府状态的、贪得无厌的——疯狂。

  那两个年代便是“大跃进”和“文革”。前者的疯狂体现在虚妄的、神话了的“赶超”愿望方面;后者的疯狂体现在政治宗教方面。而一九九三年的疯狂,体现在瓜分欲和占有欲方面,体现在瓜分者和占有者的理所当然和荒奢豪醉方面,以及通过金钱对社会、时代、普通老百姓的qiángjian意识方面……

  有理论说许多国家一百年前也是这样……

  一百年后的中国搬用这种逻辑意味着什么呢?

  有理论说许多国家都这么样富qiáng起来的……

  不这么样肯定富qiáng不起来吗?

  不错——蝴蝶是由毛毛虫嬗变的。但一切美丽的东西必先在某一阶段是毛毛虫吗?

  谁们在进行如此之放肆的公然的掠夺、瓜分和占有?又是谁们为他们敞开方便之门?他们曾打着怎样的冠冕堂皇的旗号和招牌?一个时期内,放纵他们的那些人们,依仗法权又从他们空前的掠夺、瓜分和占有中,获得到怎样巨大的贿利?

  当许多人遑论改革理论的时候,仔细想想,现实是否在予以嘲弄?

  当我们面对现实的时候——你能说谁比谁傻多少?

  “救命!”

  斯时九月三日,上午,我在北大签名售书至十一点半,回到家里,匆烩剩饭,复热残汤陪儿子吃了几口,打发儿子上学后,顿觉倦惫,倒身便睡。说睡,其实并不曾睡着,昏昏然躺着罢了。长篇《浮城》之后,一部四十五集电视剧《年轮》,似乎消耗尽了心血,亦落下了严重的头晕症。下午尤甚。自思可能颈椎部生了骨刺,压迫神经所致,却拖拖挨挨的,懒得上医院。每日散步时,在小树林中,撑树做遍别人传授的牵引动作而已。

  “救命!”

  北大学子们当面提出的种种问题,驱之不去地仍在头脑中纠缠不清。尽管对于我来说,皆属懒得讨论、懒得jiāo流的问题,无非——“你对作家‘下海’怎么看?”“你对《废都》中的自然主义性描写怎么看?”“《霸王别姬》为什么曾经遭禁?”“《画魂》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公演?”“目前的反腐败斗争能挽救改革大计吗?”“据说邓小平给中央写了一封信,指出‘左’的势力又有所抬头?”……

  切莫以为当今的大学生们多么关心时事,他们不过是依然的喜欢“侃”所谓“热门话题”罢了,否则还叫“大学生”吗?不是我这么认为的,我猜想他们中的一部分也是这么认为的。和大学生们对话已经是我最厌烦的一件事了。他们的浅薄是常常令我讶然而且发怔的。特别是遇到了那种自以为思维方式特“形而上”的,他爸妈和他的兄弟姐妹都尽在“形而下”地不能再“形而下”的现实之中活着,包括他自己,你说他装出一副特“形而上”的样子图的什么呢?装给谁看呢,跟谁学的呢?但一想他们的年龄,也就少了些“友邦惊诧”,多了点儿“理解万岁”。凡是有幸迈入大学校园的男女,谁不是打故作高深的岁数混过来的呢,何况他们或她们那“形”终究也升高不到那么“上”处去,一旦告别校园,走向社会,便将纷纷如自由落体,很可能掉到比自己的父母及兄弟姐妹更“下”的思维的地面上,无须别人告诉,他们或她们自己便会明白事实真相——原来满嘴“形而上”者流,在中国,在今天,有不少是卖“狗皮膏药”的……

  “救命!”

  喊声里充满了乞怜和恐惧。

  醒了醒神,分明的,听来那求援的喊声是真实的,不是幻听,也不是做白日梦。

  我猛起身,推开了窗。午后阳光,炎炎普照三层楼下的小街,宿舍楼对面,小街的那一侧,松青草绿,茂茂密密,覆盖着元大都土城墙的残垣。在它的后面,是美丽的一处公园。

  有两个我们北京市的男人,正揪住一个乡下的蹬平板车送汽水的青年。他们——那两个我们北京市的男人,都特壮实,年龄都在三十五六岁。其中一个,还戴眼镜,半斯文不斯文的。而那蹬平板车的乡下青年,却jīng瘦,年龄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无疑刚才正是他呼喊救命。我以为他准是因为卖假汽水被识破,而那个揪住他的半斯文不斯文的北京汉子,要么是卫生检疫部门或市场管理或税收方面的工作人员,要么是受坑了的买过他汽水儿的人,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进行教育。

  “我一没碰着你们人,二没撞着你们自行车,我为什么跟你们走?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呀?”

  “你他妈逆行啦!你他妈违犯jiāo通规则啦!明天‘七运会’,就开幕了你知道不知道?”

  “甭跟他啰唆!跟我们走!不走老子揍扁了你!”

  “你们还骑自行车带人了呐……”

  “敢还嘴!”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连我在三楼的窗口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我不跟你们走,打死我也不跟你们走!你们狠!把我弄死在哪儿,我家里人还不清楚我怎么死的呢!”

  那jīng瘦的,蹬平板车送汽水儿的,软弱可欺的乡下青年哭了……

  啪——他又挨了一记更响的耳光。

  世上有那么一种人,是见不得以qiáng欺弱之事的,非常遗憾,我正是那么一种人中的一个。我尤其见不得城里人欺负乡下人,更见不得北京的城里人欺负乡下人。

  遇到这类事,总该有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平息了之才对。既然偏偏让我开窗看到了,我想,我该出去说上几句公道话,顾不得换鞋,穿着拖鞋,匆匆下楼。我怕迟了一步,那乡下青年再挨一耳光……

  来到外面,却见我们童影宿舍的楼前,路这一侧,已聚集了些人,隔街观望……

  一位妇女已对周围的人小声说:“在街口就挨一顿打了。跟到这儿又打,我亲眼看见的,的确没撞到他们,在街口那儿,他们bī人家给他们二百元钱才肯了事。人家拿不出,他们就用汽水瓶子打人家头。幸亏两下都躲过去了,要不然还不头破血流呀!”

  原来是两个企图找借口敲诈的家伙!

  我听了不禁七窍生烟。

  我们这条小街,是一条南北马路上岔出来的小街。马路是由北向南的单行线。而由南向北要拐入我们这条小街的骑车人,将车蹬上一段三十来米长的人行道再蹬下来,亦算不得违犯什么jiāo通规则。jiāo通规则,不可能是对一切小街、一切胡同都照搬有效的……

  这时,那两个家伙中的一个,因不能将蹬平板车的青年拖走,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便公然将手伸入青年的衣袋抢钱,而且,为了达到敲诈之目的,已耗时过久,于是显得愈加bào戾凶恶起来。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73/9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