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条胳膊夹住青年脖子,并用膝盖猛撞青年腹部。那青年由于窒息,脸涨得紫红,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声……
我觉胸中一股怒火直燎头顶!
“住手!”
厉喝一声,大步跨过路去。两个家伙闻声同时望向了我……
“三个数以内,你不放开他,老子管叫你脑袋瓢开花!一、二……”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大概确实使他们意识到——碰上了一个不要命的。颈椎病,令我的脖子不能完全伸直,即使正视别人的时候,脖子也是显得硬挺地梗着,头也是侧着,尽量将目光向上挑起而已。打个比方,斗牛场上的斗牛,一般就是那么地瞪着斗牛士的。戏剧舞台上的牛二,也是那么地向杨志进行挑衅的。
不待我数到三,确切地说,我刚开始数一,那个用胳膊夹住青年脖子的家伙,就心虚地将那青年放开了。
“你!……你是gān什么的?”
另一个低声嘟囔:“碰上了打抱不平的……”
我大声说:“对,老子今天就是要打这场抱不平,活该你们两个王八蛋碰上了!”
“你!……你敢骂……”
我一手攥着一只汽水瓶向他们bī近:“对!老子就是敢骂你们两个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公然敲诈勒索,大打出手,难道还不该骂吗?”
他们一步步向后退去……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其中一个,先自软了下来。
我瞧瞧那被欺负的青年,见他脖子,已被勒得皮下瘀血。仍胆胆颤颤,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我又指着他的脖子怒斥两个王八蛋:“你们他妈的欺人太甚!”
“算啦算啦,我们饶了他……”
另一个推起自行车欲走……
我怒喝:“站住!”
他朝我一瞪双眼:“你还想怎么样?”
我说:“道歉!认错!还我们社会一个公道!”
他说:“老子没向别人低过头认过错!”
我说:“那你是在今天碰上我以前……”
我放下汽水瓶子,手疾眼快,将他的自行车锁了,钥匙攥在我手里,转身往家便走……
这时我反倒完全冷静了下来。我已经对他们有了一种判断。这判断便是——他们还不算真正的流氓,更非亡命徒,充其量是两个“准流氓”,也就是那种在心理方面遭到流氓意识污染的人。这种人在我们的生活中相当不少,并且正在逐渐增多。平时他们混迹在正常的人群中,一个个人模人样的,绝不至于被认为是流氓。但是在某些特殊的、哪怕稍微特殊一点儿的情况之下,他们那被流氓意识所污染的心灵,受到自己的某些卑劣念头的诱发,便会产生出某些丑恶和邪恶,凶狠残bào起来。比如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以qiáng欺弱,等等。遇有可以坑人一次、骗人一次、害人一次、巧取豪夺一次、敲诈勒索一次、bàonüè同胞以消遣取乐一次的机会,他们是绝不会错过的。区别在于,仅仅在于——真的流氓中的相当一部分,大抵同时是亡命之徒,而他们却缺少亡命的胆量。他们纵然装出亡命徒的架势,其实并不敢真的和谁玩儿命。尤其在对方凛然不惧的情况下,他们骨子里的“孱头相”就呈现出来了。刚才我闻到他们中施bào施nüè的那一个,口中喷出些微酒气,我想,他们肯定的中午在什么地方吃饭时喝了酒,见那蹬平板车送汽水的乡下青年是个软弱可欺的,打算趁机敲诈勒索一百二百的,“埋单”的钱不是就又回到他们衣袋里了吗,偏偏那青年身上并未带着钱。如果带着,早已被他们抢夺了去无疑。于是他们企图将那青年的平板车连同车上的几箱汽水儿,扣在什么僻静地方,bī迫那青年只得取了钱或借了钱去“赎”。而那青年又不肯,似乎横下了一条心,命在车在。他们呐,原本不是打算要他命的,只不过想要钱。心思在钱,又要不成,难免的恼羞成怒,大打出手。即使他们与真正的流氓歹徒、亡命小子倘有区别,即使“事件”的全部“起承转合”不过尔尔,他们的行为也够可憎可恨的了,更令人可恨可憎的是像他们这一类人,日渐地多起来了。打个不太可能的比方——中国一旦又沦为殖民地,汉jian便会多起来。充当鹰犬欺压自己同胞的中国人,便会多起来。何况,现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到处流行的逻辑是——不怎样……白不怎样。比如不贪污白不贪污、不受贿白不受贿、不坑人白不坑人、不骗白不骗、不敲诈白不敲诈、不勒索白不勒索……
我想,他们如果要自行车,那么必得跟随着我,到我家里要他们的自行车钥匙。我不担心他们会在我家里把我弄死。谅他们也没那个狗胆,在我家里弄死我也不那么容易。起码我比他们更清楚——菜刀放在哪儿……
只要他们跟随我迈进了我的家门,我决定以另一种态度对待他们。我会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我会请他们吸烟,请他们喝茶,不想喝茶,想喝咖啡,家里也有——朋友送的,我不喝咖啡,妻子也不喝,儿子更不喝。他们如表示愿“笑纳”,我也可以拱手相赠。不过我真的希望,在我的家里,在另一种情况之下,在另一种气氛之下,我能和他们好好谈一谈。我要坦率地向他们指出,他们那一种趁机敲诈勒索的心理,他们那一种光天化日之下对同胞施bào施nüè的行径,的的确确是卑劣的、邪恶的、丑恶的。人,尤其是男人,惧悍畏qiáng而又同时欺nüè弱小,的确是可以归入到王八蛋一块堆儿去的。或说我是想教育他们一番,也未尝不可。我并不好为人师。但我以为,于我们中国人而言,今天提倡互相教育教育,很是时候,正是时候,丝毫也不书生气,丝毫也不显得是一个矫情的愿望。我们中国人的有些愿望,分明的是很矫情造作的。或者说那愿望本身并不坏,甚至是良好的、美好的,但我们表示的方式,以及某些很矫情很造作的口号,有时候却是令人感到害臊的。中国人不在最起码的人性、人道、人心方面互相教育,自己教育自己,难道还要等着外国的传教士捧着《圣经》在中国大盖教堂来对我们进行起码的道德和灵魂教育吗?难道还要等到十二亿中国人中,已经有九亿在心理素质变成了“准流氓”、痞子、见死不救的心灵麻痹者,和有nüè待症(这一点主要表现在nüè待同胞方面)前兆的人的时候吗?怕就太晚了点儿……
跨过小街,不过十几步路。朝家走时,我心里想了很多事,很多类我们中国人,很多种社会现象。不,当然不是想,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是,那一时刻我头脑中思绪纷呈,如鹅毛大雪,飘飘扬扬……
“大哥,大哥,您别这样,有话好说……”
他们中的一个追了上来……
竟开始叫我“大哥”了,“准流氓”们的嘴脸和招数正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