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一名治安警,两人一人拧着我一条胳膊(自然是朝后),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拧入治安值班室。门在我身后一关上,我就被朝一个角落猛推过去,趔趄了数步,才站稳在那个角落。
几名治安警正在吃饭。他们中有人抬头扫了我一眼。有人连头也没抬一下,连看也懒得看。分明的,习以为常了。
“靠墙站着!”
我乖乖地靠墙站着,还——在这些生人面前害羞似地笑着。我想,我居然笑,那样子,肯定是有些近乎于无赖,挺恶劣的。可我当时,确实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与其感到愤慨,还莫如觉得滑稽。但,如果我书包里没有证件的话,到了那么一种地步,到了那么一个地方,我还笑得出来吗?还敢笑吗?还会觉得滑稽吗?当时,我一边古怪地笑着,一边替更多更多的人们,深深地体会到了一种悲哀……
我的书包被一把扯了去。
“gān什么的?”
我说:“盲流。”
“看你这样就像盲流!”
我暗想,我今天要看一看——果真是一个“盲流”,又没有犯什么法的情况之下,仅仅因为说了那么两句也许不该说、但说了也不算什么大罪的话,究竟会落个怎样的下场……
我的书包被兜底儿一倒,所有的东西全散落在桌上。
对方见有好几个记者证,一一拿起。
“哪儿来的?”
我说:“我刚才说了句开玩笑的话。我不是盲流。证件都是我的。”
对方一一打开,审视我,口气顿时缓和了:“照片怎么不像你?”
我说:“刮了胡子就像了。”
“你还在北影待过?”
我说待过的年头还不算短呢。
“我认识你们北影的陈佩斯!”
我说陈佩斯不是北影的。我跟他不熟,不过我跟陈佩斯他爸挺熟。于是另外的“朋友”们就凑了过来,饶有兴趣地问我那“老爷子”目前在gān什么?“下海”没有?“父子店”还打不打算继续开下去?……
我一一作了回答。终于轮到我问他们了。
我问——我是不是还要靠墙站着呢?
他们就都笑了,都说当然不用了。有人挪了把椅子让我坐下。拧着我胳膊把我押进来的那一个,还客气地向我敬烟。
我又问——咱们的事儿可怎样了结呢?
他说就算根本没发生过吧。
我说——那,看来我的票是别想买上了……
他说那没问题,他可以替我弄一张,说着,就起身出去给我弄票了……
刚关上的门,“嘭”地又被撞开了——一名女治安警,将一个男人往屋里拖。那男人四十多岁,戴眼镜,穿得挺体面,头上还扣一顶褐色的贝雷呢帽。女治安警很年轻,看去比把我押进来的她那个同志还要小一二岁,她脸气得彤红,嘴里怒不可遏地骂着:“我只不过推了他一下,这王八蛋就敢骂我!”
那“贝雷帽”双手扳着门框,任她怎样拽,死活也不肯往里进,分辩着:“我没骂她!我光说她耍野蛮了!”
屋里的一名她的同志,朝他一指,厉声道:“进来!有话进来说!成什么影响!”
趁他一愣,她使劲一拖,将他拖进来了……
门刚一关上,她就开始扇他耳光。他个子高,她个子矮,她的手扇不着他的脸。她急了,一把从自己头上扯下警帽,用警帽抽他的脸。抽得他双手紧抱头,却一声不敢吭……
我站了起来。我还应该制止吗?我有那种权力吗?
看来,即使穿得比我体面,一旦使他们觉得触犯了他们的尊严,后果也肯定是自讨苦吃的……
我将我的东西收入书包里,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我走了。我坐这儿看着,于我们双方都不自在。”
她这时才发现,有我这个陌生人在屋里。转身困惑地上下打量我,又一一扫视她的同志们,用目光询问他们——谁?gān什么的?
被我看到了这一幕,她似乎略略有些不安。
她的一个同志说:“搞电影的,求咱们帮着买张票……”
那四十多岁的男人,头朝墙,蹲下身去,竟像个孩子似的哭泣起来……
我默默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沈阳大学的中年教师,一直守在门口,一见我出来,迎上前悄悄地问:“挨揍没有?”
我摇摇头说没有。
旁边有一个人说:“挨揍了你也不敢说吧?”
我说真没挨揍。
他不信,说要不就是我不好意思承认。
大学教师告诉我,那人的一个出差的伴儿也被弄进去了。我这才知道,他是在等着屋里那个“贝雷帽”被放出来。
我不禁同情地望了他一眼……
大学教师真是个好心人。虽然我被弄进去了,人家却替我代买了一张票,还替我担着份儿心……
谢过他,和他告别后,依着我的性格,我真想找站里负责治安的领导去,把我亲身经历的,亲眼看见的,讲给对方听听……
但最后我还是打消了此种念头,换了一种较为现实的看法说服自己——生活也许原本就是这样子的吧,在那一天,那一时刻,也许地球上的许多国家里,都同时发生着警察粗bào地对待公民的事吧?我们这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又一点儿不比别的国家高多少。说三道四的,是否会显得自己眼睛长了钩子似的,专善于发现我们美好的社会主义现实中的yīn暗面呢?是否倒显得自己太矫情、太少见多怪、太小题大做了呢?
于是似乎也就顿悟了、释然了……
正是从那一天起,离开家门,我总是要摸摸兜儿,提醒自己,带上“护身符”。有时候,它们还真的保护过我啊。即使带了,遇到我看不过眼的事,能说服自己一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也不太勇于“仗义执言”了……
生活改变我们是极其容易的。或许,我们每个人,迟早总是要被生活改变成它所乐于认同的样子吧?
3. 现实,在多大程度上真的是现实
如果说以上所述那件事,只不过使我从中吸取了一次以情节剧开始,以“黑色幽默”告终的教训,那么在绥芬河市的经历,就很有点凶险了……
年初我应邀到那里采访。一天清早起来,去逛中俄自由jiāo易市场。逛着逛着,忽然前边一片喊打之声。抬头望去,见几个人在围打一个人。问身旁的人发生了什么事?答曰在打小偷。问偷了什么?答曰偷了某摆摊的一块“苏联表”。我想小偷者,确如过街老鼠,是差不多人见人恨的。遭一顿打,也算是受一次惩罚吧。于是继续逛我的。孰料那小偷突转而逃,朝我这个方向逃来。也是个青年。看样子是南方人。我这里的几个摊主,不约而同地纷纷一跃而起,几乎就在我面前堵截住了那小偷。于是堵截者和追赶者双方合起伙来,一齐痛打。即不但动拳脚,还用起他们支棚子的棍棒来。参加打的人,几乎是转眼间便由原先的几个发展到十几个二十来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