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往死里打……”
“法不罚众,打死不偿命!”
他们一边打一边喊叫着。
有人打到了一拳,或踢到了一脚,面带一种获得极大满足的笑意,退回到他们的摊位接着幸灾乐祸地看……
有的则打起来没完,而且越打越发狠……
最初我还能听到那小偷的求饶声、惨叫声,顷刻便只能听到棍棒落在肉体上的声音了……
我觉得,那小偷,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具活的人靶。
我看得出来,不少的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早已蜷伏着某种想要打某一个人的野蛮冲动了,只不过尚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或借口。而打一个小偷,这理由是相应充分的,这借口似乎也是正当的……
当代文明社会的法律,之所以特别规定出对犯人(包括死刑犯,当然也包括尚未被宣判罪名成立的疑犯)的人道原则,那实在也是因为,法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们对于蜷伏在不少人潜意识里的野蛮冲动早有敏感的觉察和透彻的分析,并希望成功地抑制它。这一种野蛮冲动的心理历史渊源极其悠久,它证明人类的确是有以nüè待自己的同类为娱的劣根性的。这一点是人有时候连动物也莫如的,而人尤其卑劣处正在于还要为此制造理由和寻找借口。在一个普遍的人们之尊严缺少保障的社会里,普遍人们的潜意识里几乎都不可避免地蜷伏着想要将某一个人打翻在地并予以践踏之的野蛮冲动。某些时期某种情况之下一旦有人振臂一呼,他们会旋即扑向任何一个被指喝为小偷、流氓、无赖之类的人,哪怕他们明知被指喝的人并不是真的坏人。而且,当我们对此种现象予以特别的观察,我们定会发现,他们中,某些家伙本身即小偷、即流氓、即无赖……
“打!打!”
“奶奶的,往死里打……”
那一时刻,耳听一片喊打之声,目睹凶残施bào之场面就发生在近前,
——打这个“狗崽子”!
“住手!不许往死里打人!”
我从后拽开两个正起劲儿地参与围打的人,突破人墙,一头钻入了进去……
于是我也陷入了重围。
我脚下是业已躺在地下的那个小偷(很可能不一定就是小偷)。我前后左右尽是表情亢奋的呈现着快感的脸,和一双双受自己的或他人的野蛮冲动所刺激的眼睛。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男性的脸和男性的眼睛。有几张嘴还动着,嚼着什么。在绥芬河中俄自由贸易市场那儿摆摊的年轻男人,个顶个地拉出来大概都有一段了不起的江湖闯dàng史吧?大概也少不了“黑道”上的小子吧?
我环指着他们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他偷了一只表,你们可以将他扭送到治安值班室去,为什么要这么残bào地往死里打他?”
一个声音叫道:“小偷打死了也不犯法!”
我的目光寻找到了那个人。我指定地说:“你这是法盲的话!你这是在煽动集体犯法犯罪!我记牢你的模样了,如果这被你们打的人死了,我第一指证的就是你!到那时看你犯不犯法!”
他们瞪着我——且目光咄咄一个个那么凶恶。
我也环瞪着他们——那一时刻我倒真的没有胆怯,只有充满胸中的厌憎……
试想——如果有人拎着砍刀追赶着要杀人,你能指望他们见义勇为吗?
如果有歹徒就在这个地方qiángbào少女,你能指望他们见义勇为吗?
如果有一批比他们更其凶恶的家伙来掠夺市场,你能指望他们率先起来抵抗吗?
如果有人就在他们面前将被烧死或将被溺毙将被压扁,你能指望他们伸出救命之手吗?
我越环视他们的嘴脸,越感到从心理素质和心理状况来讲,他们本身即是人渣。
为什么在我们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见死不救的事层出不穷?
为什么我们的某些大都市在光天化日之下围观少女被轮jian、女性遭凌rǔ的人居然会那么多?
为什么在有人哀哀求救的时候总会有人恬不知耻地伸出手说要一万元或几万元钱?
心理素质和心理状况方面的人渣太其多了!
我在中学时读过一篇关于纪念“五卅”惨案的悼文。似乎是郁达夫写的,记忆是很模糊了。时隔几十年,只剩一行文字印在我脑中——陈尸街头的女学生们的裙子被撩了上去,短裤被剥了下来,在她们有的人的yīn户里,还被ca入了树枝和棍棒……
不要仅仅按什么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我的记忆。我越长大成人,越对自己有了另外的解释——那就是,一个少年当时实在不能理解,除开对某些罪大恶极的人民的公敌,诸如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另当别论,除开对某些人间恶魔,诸如对某些不但杀人累累而且在杀前折磨人杀人后又食之的两脚shòu,何以人对人竟会那么的邪恶?
当年是少年,我想那篇著名的悼文中所记的事实,肯定的皆是特务、宪兵和警察所为了。长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复想也未必。你很难说那些不是人gān的事,全系国民党特务、宪兵和警察所为。肯定也有心理蜷伏着邪恶冲动的我们之同胞gān的吧?而他们平素就混迹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以形形色色貌似正常的假面骗我们视他们为正常之人……
我在是一个小孩子的年龄,曾亲眼看到一些别的孩子怎么样残忍地nüè待小猫小狗以肆娱……
我在是一个少年的年龄,曾亲眼看到在松花江畔,一些少年怎么样随心所欲地摆布一具无人认领的溺尸乐不可支……
近年来我不止一次,也可以说是多次地从严肃的大报而非故意耸人听闻的地摊小报上,读到流氓歹徒怎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轮jian少女,怎样毒打残杀弱者致死而围观者也就是“白相”者众的报道……
那一时刻我也确实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遍布我的全身,不是胆怯而是恐怖。不是重重包围着我的那些嘴脸的凶恶样子使我感到了恐怖,而是从他们的眼里从他们的内心里似乎散发出某种东西,它氤氲一气,织成一种看不见的厚而密的氛围……
它使我仿佛感到窒息……
恐怖使我感到更加厌憎,也激怒了我——好比一条猎狗陷入了一群láng的包围……
“你们滚开!卖你们的东西去!”
我吼起来。
“他和小偷是一伙的!连他一块儿打!”
这一声煽动性的叫喊起了作用,于是拳脚棍棒一齐落在我身上……
我不由得蹲下了……
我从一个人手中夺下了一件打我的东西。那大概是可以伸缩的钢管钓竿。我双手紧握它,朝我身后狠狠一捣……
我听到有人“哎哟”一声疼叫……
危难之际,“救兵”仿佛从天而降,市委秘书奉命赶来寻找我。一路车多,他搭乘的是公安局的车,鸣笛而至。下车的自然也就不止他一人,还有几名治安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