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地说:“就这么认为吧。”
她目光qiáng烈地打量了他良久,然后慢吞吞地说:“我跟你说过,我现在对你的是一种宽宏大度的爱,绝对尊重你的自由。这就意味着我决不责问你一句。你可以跟别的女人睡觉,可以不告诉我,也用不着对我产生什么犯罪感。对于你生活中那些习以为常的平凡琐事,我已经越来越不在乎了。”
“可是我没有对你隐瞒过什么。”他尴尬地说。
“我想对你说的,”她严肃地说道,“是你用不着顾忌什么,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回到这儿来睡觉,用不着考虑自己是否有愧于我们俩。我今天夜里等着你。”
“活该!”亨利思忖,“是她自己愿意这么做的!”他高声说道:“听着,波尔,我现在就开诚布公地跟你讲:我认为我们从此不应该再一起过夜了。你对我们的过去是那么眷恋,你完全知道我们过去曾共同度过多么美好的良宵,不要糟踏了过去的记忆。现在,我们相互之间再也没有多少欲望了。”
“你对我已经再也没有欲望了?”波尔不信地问道。
“没有多少了。”他说,“你恐怕也是如此。”他又说了一句,“别跟我说不是,我也有记忆力。”
“但是你错了!”波尔说,“你错得太严重了!这是个可怕的误会!我没有变!”
他知道她在撒谎,但是这不仅仅是对他,肯定也是对她自己。
“不管怎样,我变了。”他平声静气地说,“一个女人,也许不同,可是一个男人,不可能对同一个躯体有无限的欲望。你和过去一样漂亮,可你对我来说已经太习以为常了。”
他焦虑不安地打量着波尔的面部,想尽量对她笑一笑。她没有哭泣:像是被惊瘫了。她费力地嗫嚅道:
“你再也不到这儿睡觉了?你现在跟我说的确实是这话吗?”
“对。可这不会产生多少差别……”
她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她惟独接受自己对自己编造的谎言。无论是和风细雨,还是采取qiáng制手段,要她正视事实确难做到。
“走吧,”她并不生气地说。“走吧。”她重复道,“我需要一个人呆着。”
“让我给你解释清楚……”
“求求你!”她说,“走吧。”
他站起身:“随你吧。我明天再回来,我们一起谈谈。”他说。
她没有答腔。他关上门,在楼台上呆了一刻,听听有否哭泣、跌落或动手的声响,但是一片寂静。亨利下楼时,想到了被送去进行活体解剖前被割断声带的狗:它们的痛苦在世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总要比听着它们狂吠好受一些。
第二天和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一直没有jiāo谈:波尔假装忘了他俩的那场谈话,亨利也不愿旧事重提。“我无论如何要把若赛特的事跟她谈谈,但用不着马上讲。”他思量着。他每天都在那间淡绿色的房间过夜。这是一个个十分醉人的夜晚,但是他每天起chuáng时,若赛特从不试图挽留他。签约的那一天,他俩原来说定要一直呆到午后,没料到她两点钟就离开他,去了美发厅。是慎重?还是淡漠?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赋予,只慷慨奉献自己躯体的女人,要衡量其真情实感谈何容易。“我呢?我是否已经开始迷恋上她了?”他自问道,一边茫然地看着圣奥诺雷区的玻璃橱窗。他感到有些心慌意乱。去报社还太早。他拿定主意,先去“红酒吧”坐坐。过去,每当他要打发时间,总是去那里。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踏进那家酒吧间的门槛了,但里面毫无变化。樊尚、拉舒姆、塞泽纳克都坐在他们平常坐的那张桌子边。塞泽纳克也仍旧一副无jīng打采的模样。
“见到你真高兴!”拉舒姆咧嘴一笑,说道,“你是开小差儿了吧?”
“多少有点儿。”亨利落了座,要了一杯咖啡,“我也想见到你,可不仅仅是为了高兴。”他似笑非笑地说,“倒是想跟你谈谈我的想法:上个月发的那篇有关迪布勒伊的文章,真卑鄙。”
拉舒姆面孔一沉:“对,樊尚跟我说过你反对。可反对什么?费科说的许多事情是真的吧,不是吗?”
“不对!那幅画像的总体错到那个程度,以致没有一个细节是真实的。迪布勒伊是工人阶级的敌人!哎哟,算了吧!你不记得了!一年前,也在这同一张桌子上,你给我解释你、你的伙伴,迪布勒伊和我应该携手合作。可你发表那种卑鄙玩艺儿!”
拉舒姆以责备的神态看着他:“《铁钻》可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反对你的文章。”
“快了!”亨利说。
“你明明知道不会的。”
“为什么在那个时刻,以那种方式攻击迪布勒伊?”亨利问道,“你们的其他一些报纸对他还是比较有礼貌的。可突然,你们无缘无故针对一篇根本就没有任何政治色彩的文章,开始对他进行粗鲁的侮rǔ!”
拉舒姆犹豫了一下:“对。”他说,“时机选得不对,我也承认费科太过火了些。可是应该理解!那个老家伙,处处抬出他那毫无价值的人道主义,让我们厌恶透了。在政治方面,革命解放联合会并不怎么碍事;可作为理论家,迪布勒伊能说会道,有可能影响年轻人,他向他们出些什么主意?要他们把马克思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古老道德标准融成一体!得承认我们今天所需要的不是这种东西!资产阶级道德标准必须彻底清除。”
“迪布勒伊所捍卫的东西有别于资产阶级的道德标准。”亨利说。
“他口头上是这么宣称,可正是因为这样才有蛊惑力。”
亨利耸耸肩:“我不同意。可不管怎样,为什么不谈你方才对我说的这些话,而非要把迪布勒伊当作资产阶级的走狗呢?”
“如果想让人们明白,就不得不说得简单一点。”拉舒姆说。
“算了吧!《铁钻》面向知识分子,他们完全可以明白。”亨利不快地说。
“啊!那文章又不是我写的。”拉舒姆说。
“可你接受了。”
拉舒姆声音骤变:
“你以为我gān的全是我乐意gān的事情?我刚刚跟你说过时机选择得不合适,依我看,费科也太过火了。我认为跟迪布勒伊这样的人应该论战,而不该侮rǔ。如果杂志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我的伙伴肯定会这样做的……”
“那再也不是一份你能畅所欲言的杂志了?”亨利微微一笑,问道。
“谈不上了。”
出现了片刻沉默。亨利打量着拉舒姆:
“我知道什么叫纪律。但是,既然你不同意,却还留在《铁钻》杂志,你不感到痛苦?”
“我想我留在那儿比别人在那里要更qiáng一些。”拉舒姆说,“他们让我留多久,我就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