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那是个可怖的地方。”

  布洛甘的嘴上终于显出了微笑:“那可是芝加哥最美的旅馆。”

  “问题就在这里。地毯、鲜花、旅客、音乐,一切都太过分了。”

  布洛甘唇边的微笑悄悄爬上了他的双眸:

  “请往这边走。”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墨西哥毯子和一幅梵·高的《椅子》,然后是书、电唱机和打字机。这间房子不像是冒牌艺术家的寓所,也不像是美国人理想的典型住家。生活在此,该很惬意吧。我激动地说:

  “在您这里感到挺舒服的。”

  “您觉得?”布洛甘用目光扫视着四壁。“这儿不大。”又是一阵沉默,接着他急促地说:“您不愿意把大衣脱了吗?来杯咖啡怎么样?我有些法国唱片,您喜欢听吗?听夏尔·特莱纳的?”

  无疑是因为那只呼呼在烧的大炉子或因为被2月冰冷的太阳染成金色的布帘上那棵瑟瑟战栗的黑树的影子,我遂起了一个念头:“要是坐在墨西哥毯子上度过这个白天倒是挺美妙的。”可是我给布洛甘打电话是为了参观芝加哥。我狠了狠心说:

  “我想看看芝加哥城,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

  “芝加哥大着呢。”

  “领我看看其中的一角吧。”

  他摸了摸皮夹克,声音不安地说:“我有必要换一下装吗?”

  “想到哪里去了!我就讨厌穿得笔挺笔挺的!”

  他激烈地辩解道:

  “我这一辈子从未穿过硬领的衣服……”

  我们的微笑第一次相遇了,可他似乎还没有放下心来:

  “您不想看看屠宰场吧?”

  “不。咱们到街上去随便走走。”

  街巷很多,一条条都很相似,两旁尽是破旧的木屋和一块块极力想模仿郊区小园子的空地。我们也游览了几条大街,街道笔直,死气沉沉,到处都是冷飕飕的。布洛甘不安地触摸着双耳:“这耳朵已经硬邦邦的了,就要冻成两截了。”

  我对他顿起怜悯之心。“我们到哪家酒吧去暖暖身子吧。”

  我们俩走进了一家酒吧。布洛甘要了姜汁酒,我点了美国威士忌。当我们走出门外时,天还是那么冷。我们又进了另一家酒吧,开始闲聊起来。他曾在登陆战后在阿登省的一个军营里呆过几个月,于是就法国、战争、占领时期和巴黎向我问了一大堆问题。我也向他提问。他对有人听他说话似乎感到十分幸福,可要讲述自己的情况却又感到不好意思。开始时,他迟疑不决地一句句往外掏,可很快滔滔不绝地向我道来,话中倾注着几分热情,我每听到一句话就仿佛感到领受了一份礼物。他出生在芝加哥城南一家食品杂货店主的家庭,父亲是个普普通通的芬兰人,母亲是个匈牙利的犹太人。在大危机时期,他正好二十岁,经常躲进货车的车厢在美国到处闯dàng。他当过小贩,洗过餐具,做过跑堂,还gān过按摩,当过挖土工、泥瓦匠、售货员,迫不得已时也gān过偷jī摸狗的事。在亚利桑那州那家他洗过餐具的偏僻的驿站里,他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被一家左派杂志发表了。于是他又写了另一些小说。自他第一部长篇小说成功之后,他一直靠一家出版商给他发的一笔年金维持生活。

  “我很想读一读这部书。”我说。

  “下一部将更好。”

  “可这一部已经写成了。”

  布洛甘一副困惑的神色审视着我:“您真的想读?”

  “对,真的。”

  他站起身,向厅堂深处的电话机走去。三分钟后他回到桌上说道:“那部书将在今天晚饭前送到您的旅馆。”

  “噢!谢谢!”我热烈地说。

  他一举一动都富有活力,因此而触动了我。正是他这种自然的姿态马上赢得了我对他的好感。他不知道那些客套话,那些礼节、礼貌。他那些亲切的举动完全是自然的流露,仿佛是柔情的创新。首先,我为与这位有血有肉的传统的美国典型——自立的左派作家相遇感到欣喜。现在,我感兴趣的是布洛甘,通过他的叙述,可以感觉到他并不认为对生活拥有任何权利,然而他向来具有qiáng烈的生活欲望。这种jiāo织着谦逊和热望的脾性真惹我喜欢。

  “您是怎么冒出写作念头的?”我问道。

  “我生就喜欢那种印成铅字的纸头,我还是个孩子时,就用剪报贴在日记本上,搞了一种报纸。”

  “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吧?”

  他思索片刻:“我熟悉许许多多不同的人:我渴望给每个人展示其他人的真实面目。人们撒谎何其多。”他沉默了一会儿。“二十岁时,我终于明白了大家都对我撒谎,这使我极为愤怒,我以为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我才开始写作并继续写下去……”

  “您还一直气愤吗?”

  “或多或少有点儿。”他有所保留地微微一笑。

  “您不搞政治吗?”我问。

  “我做些细微的小事。”

  简言之,他与罗贝尔和亨利的处境相差无几,然而他异常镇静,泰然处之。写作,在电台发表讲话,偶尔在群众集会上谴责某些流弊,这着实使他满足。有人已经跟我说过:这儿的知识分子可以安心地生活,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绝对无能为力。

  “您有作家朋友吗?”

  “噢!没有!”他激动地说。接着微微一笑:“我有些朋友,他们见我只在打字机前坐坐就可以赚到钱,便都动手搞起写作来,可没有成为作家。”

  “他们赚到钱了吗?”

  他朗声大笑起来:“有一位一个月内就打了整整五百页,他肯定花了一大笔钱才将它印成书,他妻子禁止他再gān这等营生,于是他又操起了扒手的行当。”

  “那是个好行当吗?”我问道。

  “要看人。在芝加哥,这一行竞争很激烈。”

  “您认识许多扒手?”

  他一副稍带挪揄的神态看了看我说:“半打儿吧。”

  “那盗贼呢?”

  布洛甘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所有的盗贼都是混账。”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起了最近这些年来盗贼们gān的那些破坏罢工的勾当,接着又对我讲述了许多关于警察、政界和商界的关系的趣事。他讲得很快,我听他说话有些困难,可这仍像爱德华、罗宾逊的电影一般引人入胜。他突然打住话头:

  “您不饿吗?”

  “饿。现在经您一提醒,我饿极了。”我说,继又快乐地补充道:“您知道的趣事真多。”

  “噢!要是我不了解,我就瞎编。”他说,“为了有兴趣看您听人说话。”

  已经8点多了,时间流逝得真快。布洛甘领我到了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餐。我一边吃着意大利馅饼,一边捉摸着在他身边我为何感觉如此舒服。我对他毫不了解,然而他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这也许是因为他生活贫困,但却无忧无虑的缘故吧。矫揉造作、附庸风雅、扭扭捏捏,这只会造成距离。每当布洛甘拉开或拉上穿在那件破旧的羊毛套衫外面的皮夹克,我便感觉到身边这一具身躯的冷与热,这是一具活生生的躯体,他的存在给人以信任感。他从来都是亲手擦拭自己的皮鞋:只要看看他的这双鞋子,就可对他的个人生活有所了解。当我们走出意大利馅饼餐馆时,他挽起我的胳膊,怕我在结了薄冰的地面上滑倒。顷刻间,我感到他的热情是多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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