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行前我们最后一个夜晚了。”朗贝尔说。
“这是你自找的!”她说。
“那好,明天见。”他粗声粗气地说。
“明天我忙着呢。等你回来见。”
“噢!要是你愿意,就永远别见。”他气呼呼地嚷叫道。
他关门而去。纳迪娜看了我一眼,也开始嚷叫了起来:“千万别骂我错了,什么也别对我说,我知道你会对我说些啥,那跟我无关。”
“我还没有张嘴呢。”
“让他去游逛吧,我才不在乎!”她说道,“但是在决定之前,他也该听听我的意见呀,我恨别人撒谎。这次调查没那么急,他还不如当面对我说:我想一个人呆着。因为问题的实质就在于,他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为他那亲爱的爸爸哭泣。”
“这很正常。”我说。
“正常?他父亲是个老混账。首先,他本来就不该与他重归于好;如今又像个小孩似地为他哭泣。他哭时真流着泪,我看见了!”她以得意的口吻说道。
“那又怎么了?这并不羞耻。”
“我认识的男子中没有一个会这样落泪。最糟糕的是他悲中加悲,硬说他家老头儿是被别人故意害死的。”
“这也不是不可能。”我说。
她脸霍地发红:
“不可能害朗贝尔父亲!真荒唐!”她说。
吃罢晚饭,她到野外游逛去了,直到第二天早饭时才又照面。她一副责备而又贪婪的神态,把刘易斯的第一封信递给了我。
“有一封美利坚的来信。”她又添了一句:“从芝加哥来的。”她边说边用两只眼睛紧紧地打量着我。
“谢谢。”
“你不拆开?”
“没什么急事。”
我把信放在身边,喝茶时尽量不让自己的手颤抖。我就像刘易斯第一次把我紧紧地搂在他怀里时,难以支撑这具散架的躯体。罗贝尔前来救助,他给纳迪娜提出许多有关《警觉》杂志的问题,直到我找到了借口,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的手指是多么的笨拙,拆信时,把里边的那页huáng颜色的信纸也撕破了。刘易斯就要神奇地从这页信纸中出现,令人消魂。信是用打字机打的,写得欢快、客气但空dòng,我一时惊愕地凝望着信末的签名,它就像一块墓石般残酷无情,即使读上百遍,把它读烂了,我也无法从中挤出一句新的话语,挤出一个微笑、一个亲吻,我尽可以重新等待,但是,等到最后,得到的仍然是一页空纸。刘易斯呆在芝加哥,他在继续生活,没有我他也仍然在继续生活。我走到窗台旁,凝望着夏日的天空、幸福的树木,终于明白了我的痛苦只不过刚刚开始。仍旧那般沉寂,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希望,这种沉寂将永远持续下去。一旦我们的躯体不再接触,我们的目光不再汇合,我们俩还有什么共同的东西?我们的过去已经忘却,我们的未来已经消失,周围的人们讲的已经不是共同的语言,连钟声也在讥笑我们:这儿是阳光闪耀的清晨,那芝加哥的房间里是沉寂的黑夜,我们再也不能相约,哪怕相见在苍天。不,他和我之间不存在任何通道:除了我喉间的这阵阵呜咽。可连这呜咽声我也在尽力抑制。
幸亏波尔来电话,让我这天去看她。也许在分担她的忧伤的同时,我最终能忘却自己的悲伤?我坐在公共汽车里,身边挨着纳迪娜,她正在用心不良地算计着什么。我暗暗地自问:最终会习惯吗?我会适应吧?我在巴黎的街头可以遇到成千上万的男人,他们都和刘易斯一样长着两只胳膊、两条大腿,可绝没有他那样的脸庞。天底下的男人那么多,可却没有一个与他那么相似;天底下的道路一条条,可却没有一条通向他的怀抱;爱情的话语何其丰富,可却没有一句向我倾吐,这真不可思议。温馨与幸福的希望随处都从我身边轻轻掠过,但那chūn日的温柔却从未潜入我的躯体。我慢慢地沿着河畔走去。我回家不久,波尔曾作了巨大努力来到我家中,快乐地收下了我从美利坚带回来的礼物,可是她在听我的所见所闻,回答我的提问时却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我回来后尚未去过她家,可我惊诧地发现这大街小巷就像波尔一样,仍旧是那么熟悉。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没有变化!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仍旧是以前的那些招牌:“专营撒克逊珍奇鸟类”,拴在窗台栏杆上的那只小猴子也仍旧在剥花生吃。一个流làng汉坐在石阶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身边的一捆破衣烂裳。当我推开大门时,门仍旧撞在一只垃圾桶上,连地毯上的每一个窟窿也原封不动。耳边响起一阵久久不断的电话铃声,波尔裹着一件有些褶皱的丝质晨衣。
“你真好!让你麻烦,抱歉了。可要我一个人到那个狮子笼里去,我绝没有这份胆量。”
“你肯定我是受邀请了吗?”
“正是因为你,贝洛姆太太已经给我打了三次电话,她求我带你去,她已经请到了亨利,她还想迪布勒伊……”
她登上通向她房间的楼梯,我跟着她上楼。
“你想象不出圣马丁的那座房子有多漂亮,”我说道,“该去看看。”
她叹息道:“太远了!”她打开了衣橱的插销:“我该穿什么衣服?我已经那么久没有出过门了。”
“穿你那件黑裙。”
“太旧了。”
“绿裙。”
“我拿不准穿绿色到底合不合适,”她取下了挂着那件黑裙子的衣架。“我不愿像一副被蛀虫蛀空了的模样。吕茜准会开心透了。”
“你从不出门,可为何要去她家?”
“她恨我。”波尔说,“从前,我比她年轻、漂亮,夺了她好几个情人,要是我拒绝她的每次邀请,她会以为我已经不成样子,会高兴得不得了。”
她走到镜子前,手指顺着那浓眉的曲线摸去:“我该拔掉,该赶赶时髦,她们准会笑我这副怪样子!”
“别怕她们!”我说,“你永远都是最美丽的。”
“噢!今非昔比了。”她说,“不,今非昔比了!”
她一副敌视的神态照着镜子。突然,我多少年来第一次也用局外人的眼睛细细打量她。她一副倦态,颧颊呈现出淡淡的紫色斑点,下巴变厚了,嘴边两只深深凹下去的酒窝反倒使她那副容貌显得一副男子相。昔日,波尔rǔ白色的肌肤、含情脉脉的目光和乌黑闪亮的秀发给她的美貌平添了一分温柔;如今一旦失去了这一平凡的魅力,她的容貌便显得非常奇特。这完全是一种人为的产物,那曲线的模糊和肤色的游离实在难以原谅。时光并没有悄悄地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印记,却在这张尊贵而又古怪的面容上打下了粗bào的烙印。这副容貌虽还值得赞美,但它的位置应该在博物馆,而不是在沙龙。
波尔穿上她那件黑裙,把眉毛描得长长的。
“我把眼睛画长了吧,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