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我对她的缺陷看得清清楚楚,可却无法提供救助的方法。我怀疑世界上是不是存在这种补救方法。
“但愿还有一双合适的长统袜!”她动作躁狂地在抽屉里乱翻。“你觉得这两只袜子颜色一样吗?”
“不,这只比那只要淡一些。”
“那这只呢?”
“这只从上到下有一条硬印。”
整整用了十分钟,我们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两只配对的袜子。
“你肯定两只是一样的?”波尔不安地问。我用手张着轻盈的袜子网眼,站在窗边对着阳光仔细比较:
“我看不出任何差别。”
“你明白,她们可什么都会挑剔的。”
她把高跟鞋的鞋带绷到了腿上,接着又问我:“我戴上项链吗?”
这是一条用铜、骨和琥珀制成的项链,沉甸甸的,虽然富有异国情调,但都很不值钱,准会叫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们发出鄙夷的窃笑。
“不,不要戴。”
我犹豫不决。说到底,波尔戴着耳环,穿着不同年龄的女人都可以穿的裙子,蹬着高跟鞋,加上她那副面容,与她那些情敌是如此不同,如果再突出她的奇特之处,也许更好。“等等,对,还是戴上为好。啊!我不知道。”我不耐烦地说,“反正她们又不会吃了你。”
“噢!她们会把我吃了的。”她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们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在街上,波尔失去了她的全部尊严,一副逃犯似的样子,总是贴着墙根走。“我讨厌化妆后在这个居民区走。”她抱歉地说,“要是在早上我出门闲逛,那不一样;可现在这个时候,加上这身打扮,岂不让人见怪。”
我尽量让她分心:
“亨利怎么样?”
她迟疑了一下:“他是那么复杂。”
我呆呆地重复道:“复杂?”
“对、真荒唐。过了整整十年,我这才开始认识他。”出现了一阵沉默。她继续说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做了件怪事:一次突然把一段小说摔给我看,上面的男主人公责备一位女子,说她毒害了他的生命,他竟还问我‘你有何想法?’”
“他想让你回答什么呢?”我尽可能拿出打趣的口吻问道。
“我问他写这段小说时是否想到了我,他尴尬得满脸发红。可我完全感觉得出他当时是多么希望我这么认为。”
“噢!我不相信!”我说。
“亨利是个典型的病例。”她若有所思地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他经常见贝洛姆的女儿,正是为此我非要去吕茜家,让她们别以为我会在乎这种一时的心血来cháo……”
“对,我见过她的一幅照片……”
“是她和亨利在‘波罗米西群岛’餐厅的那张!”她一耸肩膀:“真惨。他并不感到自豪,你知道,甚至很怪:他要求我们俩再也不在一起睡觉,仿佛他感到自己再也不配我。”她慢慢地作出结论道。
我真想对她说一句:“就别欺骗你自己了!”可我有什么权利?从某种角度讲,我赞赏她这种固执的劲儿。
上吕茜·贝洛姆家的楼梯时,她一把抓过我的手腕说:“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一副吃败仗的模样?”
“你?你像是个公主。”
当仆人为我们打开了门,我感觉到波尔的恐慌也侵袭了我。耳边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和恶意,她们也将兴高采烈地把我撕成碎片。一想到这里,可真让人不快。波尔已经恢复了镇定,她带着公主似的尊严步入沙龙,可突然间我再也不那么肯定那两只袜子是否是同一颜色。
古老的家具,看似波斯的地毯,呈铜绿色的油画,羊皮纸封面的书籍,晶质玻璃器皿,鹅绒绸缎:从中可以感觉到吕茜在她那资产阶级的向往、知识分子的抱负和她个人的情趣之间摇摆不定,尽管她的情趣公认风雅,但实为庸俗。
“你们来这里我是多么高兴!”她穿着打扮尽善尽美,连温泽公爵夫人也自愧不如。可是第二眼便只能看到那只嘴巴的平庸和那目光中躁动不安的恶意:世上还没有善于修饰目光的美容师。他一边微笑,一边严格地对我进行鉴定,接着朝波尔转过身子:
“我的小波尔!我们已经十二年没见面了!相互都不敢认了。”她拉着波尔的手,放肆地仔细察看,然后又拉着我:“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里的女人们比克洛蒂沙龙里的要年轻、漂亮得多,但不管发生怎样的jīng神悲剧,她们那修饰有方的面孔也不会有任何表情,其中大都是渴望成为新星的时装模特儿,已经崭露头角的则一心梦想跃为明星。她们全都身着黑色裙服,满头金huáng色的头发,高高的鞋跟,长长的眉毛,虽然品格各不相同,但纯属同一作坊制造而成。倘若我是个男人,很难喜欢上其中的哪一位,准会另找门路。确实,那些吻我手的俊男们似乎相互间更感兴趣。其中也有少数几位不乏男性风度的成年男子,可他们好像都是用钱雇来装扮门面的配角。吕茜的正式情夫就在他们中间,人们都管他叫“杜杜尔”,他正和一位身材颀长、满头棕发、呈现出铜绿色的女郎谈得火热。
“听说您刚从纽约回来?”他对我说,“一个多么神奇的国度,对吧!那就像是一个宠儿的巨大的梦。那往他们嘴里填的大蛋卷冰激凌,我看就是整个美利坚的象征。”
“我在那儿一点也不感到高兴。”那位发色一点也不自然的女子说道,“一切都太gān净,太完美了,最终真恨不得遇上一个衬衣邋遢、胡子两天不刮的男人。”
我没有答腔,任他们呼口号似地向我介绍我刚刚从那儿归来的那个国度:什么“幸运儿”、“女人的天堂”,什么“可恨的情人”,还有什么“翻腾、狂热的生活”。杜杜尔谈到摩天大楼时甚至厚颜无耻地用了phallus①这个词。我边听边暗自思忖,确实谁也没有权利指责知识分子过分敏感,正是这类家伙——上流人士及被其同化之流——用两只被恶劣的老生常谈蒙住了的眼睛和一颗充斥着陈词滥调的心去审视人生。罗贝尔、亨利无所用心地任自己爱自己所爱。厌自己所厌,如果哪位国王赤着身子走过,他们也无心去欣赏他那件新衣的刺绣,他们完全知道他们这样做本身就是在创造新的模式,那些赶时髦的人们准会假装作出高贵的反应,竞相效仿。他们之傲世使他们显得极其天真朴实。但杜杜尔、吕茜及簇拥在她周围的那些女人决不会显出一分真诚。我为她们感到惊愕与怜悯。她们一无所有,除了空dòng的野心、灼热的嫉妒、抽象的胜利与失败。然而天底下有多少东西可以实实在在地去爱、去恨!我蓦然想到:“罗贝尔言之有理:决不存在什么所谓。”哪怕在这个根本用不着动情的地方,我竟也马上感到愤怒或厌恶。我坚信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东西值得去爱、值得去恨,我也清楚地知道任何东西都无法根绝我心中的这一信念。对,正是由于倦怠、懒惰和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我才愚蠢地自以为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