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出色的成功?”当他步入满堂香水扑鼻的宾客中和充斥着叽叽喳喳的大餐厅时,吕茜·贝洛姆赞叹着向他扑来,把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搭在亨利的胳膊上,她摇晃着脑袋上那只忧伤的黑色巨鸟:“得承认若赛特穿着那件红裙登台时气度确实不凡。”
“明天晚上,我要把那件红裙子在灰尘中拖一拖,然后再好好剪几刀。”
“您没有权利,那件红裙子印有阿玛丽莉字样。”吕茜冷冷地说,“再说,大家都觉得这条裙子很漂亮。”
“他们是觉得若赛特漂亮!”亨利说道。他朝若赛特微微一笑,若赛特满脸忧伤地也对他一笑,一束镁光照得他俩眼睛发花。他一抬手,可吕茜用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
“您客气点儿,若赛特需要做广告。”
又亮起一束镁光,紧接着又是一闪。波尔细细观望着这个场面,那神色俨然一位遭受凌rǔ的贞女。“好一个制造麻烦的女人!”他气恼地想。他不知道自己这场诉讼是赢还是输。颁奖时那份庄重而又笃定的荣耀,只有童心才能领受,可他突然渴望快乐。他刚刚实现了某种东西,这是他十五年前在细细辨读巴黎海报柱上那些闪闪发光的广告启事时,隐隐约约所梦想的东西之一。他的第一部剧本终于演出了,而且不少人觉得很好。他远远地朝迪布勒伊夫妇一笑,向他们走去,可没走几步,路易在路上拦住了他,只见路易手里躺着一杯马提尼酒,目光带有几分混乱。
“嗬!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巴黎式的巨大成功!”
“于盖特怎么样?”亨利问,“据说她身体不适,是真的吗?”
“啊,是因为你把观念的神经置于严峻的考验之中!”路易说,“要知道,我不是那种动辄气愤的人,为何就要先验地拒绝使用格朗—吉尼奥尔的情节剧手法,哪怕对那些诽谤你的人?可于盖特神经过敏,她受不了,看了第一幕她就走了。”
“我感到遗憾!”亨利说,“你不该觉得非留下不可。”
“我是要来对您表示祝贺。”路易朗声笑道,“不管怎么说,我是你最老的朋友。”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儿肯定只有我认识屠耳的那位刻苦学习的小中学生。如果说有人应该获得成功的话,那一定就是你。”
亨利欲言又止。不,他对路易不能以虚伪还其虚伪,只要想一想这只眼红的脑袋里此刻正在算计着什么,就足已让人不快了,必须避免挑起新的不安。他突然说道:
“谢谢你来,请转达我对于盖特的歉意。”他微微一笑,边说边离他而去。
真的,这天晚上,少年和儿童时代的记忆不断掠过他的脑海,惟有路易可与他共同回忆这些往事:亨利蓦然对此感到厌恶。他对自己的过去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常常觉得那一个个已经消逝的日子永远供他支配,犹如一部刚刚合上的书本一样完好无损,随时都可以重新打开。他暗自发誓,在对自己的一生作出回顾之前决不让自己的生命结束,但是出于这种或那种原因,这种种尝试总是流于失败。不管怎么说,要想方设法让自己集中注意力,眼下可不是一个好时机,他要握的手太多,在那些模棱两可的溢美之词的冲击下,他双脚难以站稳。
“嗬,成功了!”迪布勒伊说,“一半儿人气愤,一半儿人高兴,可他们都说保证可连演三百场。”
“若赛特表演出色,对吧?”亨利问。
“十分出色,她是多么漂亮。”安娜有点急促地说,接着忌恨地补充道:“可她母亲,是个多么卑鄙的泼妇!我刚才亲耳听见她在和维尔侬说风凉话……她可不知廉耻。”
“她说些什么?”
“以后再告诉您。”安娜说,接着朝四周瞥了一眼:“她的朋友可真可怕!”
“这些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任何人的朋友。”迪布勒伊说,“这是整个巴黎的头面人物:再也没有比这些人更可憎的了。”他抱歉地一笑:“我走了。”
“我再呆一会儿,看看波尔。”安娜说。
迪布勒伊握了握亨利的手,“您明后天到我家走走吧?”
“好,我们必须作出决定。”亨利说,“这已经刻不容缓。”
“来时打电话吧。”迪布勒伊说。
他匆匆向门口走去,为离开这儿感到高兴,而且还毫不掩饰。显而易见,安娜留下来只是出于礼貌,她心里肯定也不舒服:吕茜到底说了些什么?“原来是由于这个原因拉舒姆和樊尚才没有来吃夜宵。”亨利思忖。“他们全部谴责我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他偷偷瞟了波尔一眼,她神情凝固,犹如一尊非难的雕像。他一边向维尔侬介绍的那些男女宾客致意,一边暗暗自问:“真是我错了吗?还是事情发生了变化?”过去曾有过一段时光,敌友泾渭分明,对朋友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对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如今,友情之中渗入了种种保留和忌恨,仇恨也慢慢地淡化,谁也不再时刻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或去杀人。
“这是一部很有意义的剧。”勒诺瓦声音夸张地说,“一部很复杂的剧。”他犹豫了一下:“我只是对您没有再等等便演出了这部剧表示遗憾。”
“等什么?等公民投票?”朱利安问。
“正是。眼下可不是bào露左派政党可能带有的缺陷的时候……”
“管它呢!幸好佩隆终于拿定了主意去冲击一下陈规陋习;因循守旧,哪怕这给染成红色,他也受不了。”朱利安冷冷一笑:“你准会被那帮共党分子折腾得大伤元气,再也没有欲望跟他们一唱一和。”
“我不认为佩隆会把别人的怨恨放在心上。”勒诺瓦不安而冲动地说,“天知道我个人是否也受到了共产党的非礼对待,可我决不会因此而气馁。他们尽可以侮rǔ我,诽谤我,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我陷入反共的泥潭。”
“换言之,他们踢我这半屁股一脚,我就把另一半撅过去。”朱利安哈哈大笑道。
勒诺瓦面红耳赤:“无政府主义也是一种因循守旧。”他说,“你迟早会去给《费加罗报》写文章。”
他不失尊严地离开了。朱利安用手搭着亨利的肩膀:“你知道,你的剧不错,可你要是写成一部滑稽喜剧,那就更有意思了。”他茫然地一挥手,打量着周围的人们:“年底要是出一期介绍这些上流人物的杂志,那肯定很畅销。”
“那就好好写写吧!”亨利气恼地说。他朝若赛特微微一笑,若赛特正在一圈崇拜者当中炫耀着她那两只金色的臂膀。他向她走去,恰在这时,他与玛丽·昂热那惊恐的目光相遇了,只见她被路易bī得靠在酒菜台子边。路易一边呷着马提尼酒,一边冲着她的两只眼睛说话。男人们一般都承认路易富有jīng神魅力,可他从来就不善取悦女人。他奉献给玛丽·昂热的微笑带着某种吝啬和焦躁,仿佛刚一露出笑容,就迫不及待要收敛起来。他那副样子好像在说:“我想要您,您赶快让步吧,因为我没有空暇时间。”离他俩几步远的地方,朗贝尔满脸忧郁地在独自苦思冥想。亨利在他身边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