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闹市!”亨利对他微笑着说道。他企图从朗贝尔的目光中寻找默契,可是未能如愿以偿。“对,多么滑稽的闹市场!”朗贝尔说,“来这儿的人之中有一半恨不得杀掉另一半,这是不可避免的,既然你作出了两面不得罪的选择。”
“你把这就叫作两面都不得罪?我可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
“所有的人,得了吧。”朗贝尔说,“这会相互抵消的。这类轰动,只不过是做做广告而已。”
“我知道这部剧你不喜欢,可也没有理由让你心里不高兴呀。”亨利以和解的口吻说道。
“啊!因为事情严重!”朗贝尔说。
“什么事情?即使认为这部剧失败了,也没有那么严重。”
“严重的是你竟然掉价到去追求这种成功!”朗贝尔克制住自己的声音说道,“你选择的主题,你使用的手法,无不是为刺激观众最低下的本能。人们有权利期待从你那儿得到别的东西。”
“你们这就让我觉得可笑了!”亨利说,“你们大家都期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期望我加入共产党,期望我反对共产党,期望我放弃政治,也期望我一心一意去搞政治。可你们大家全都失望了,全部带着谴责使劲摇头。”
“你是不是希望大家都力戒对你作出评价?”
“我只是希望大家根据我的行动对我作出评价,而不是凭空作出评价。”亨利说,“奇怪的是:开始时,人总是受到善意的欢迎,读者们会感谢您给他们带来积极的东西,可后来,您负下的只是债,没有一分信誉。”
“别担心,这次评论肯定很棒。”朗贝尔以不甚友好的口吻说道。
亨利一耸肩膀。他来到路易身边,路易正在声音激昂地对着玛丽·昂热大发议论。他像是完全醉了,他这人受不了烈性酒,这是对他节制饮酒的惩罚。
“瞧瞧这东西。”他指着玛丽·昂热嚷叫道,“跟谁都睡觉,抹着脸蛋,露着大腿,把rǔ房填得高高的,硬是去接触男人、去刺激他们,可突然间,又开始装起圣母来了……”
“我总有权利跟我喜欢的男人睡觉吧。”玛丽·昂热哀怨地说。
“权利?什么权利?谁给了她这种权利?”路易吼叫道,“毫无思想,毫无感觉,连心脏都几乎不跳一下,还要求什么权利!这就是民主!真稀奇……”
“惹大家讨厌的权利,您可是从哪儿得到的?”安娜问道,“瞧瞧这个家伙,他在谩骂一个女人,就自以为成了尼采!”
“一个女人,就该拜倒在她面前了?”路易嚷叫道,“您是在说一个女神吧!她们都自以为是神仙,可她们免不了都跟大家一样要拉屎撒尿。”
“你喝得太多了,出言粗俗,还是去睡觉为好。”亨利说。
“那当然,你总为她们辩护!女人嘛,是你人道主义的一部分。”路易声音笨拙地说,“你跟那另一个人一样,跟她们睡觉,让她们趴下腰来,骑到她们的身上去,还说尊重她们。真可笑,这些太太们很乐意叉开她们的大腿,可她们还想要受到尊重,是这么回事吧,嗯?请尊重尊重我,我就叉开大腿。”
“当一个粗俗的小人,这就是你神秘主义的一部分?”亨利道,“要是你不马上闭嘴,我就撵你走……”
“你是欺我喝了酒。”路易神色yīn郁地说着走开了。
“他经常这副样子?”玛丽·昂热问道。
“始终如此,只是他很少剥去面具。”安娜说,“今天晚上,他是嫉妒疯了。”
“您想喝一杯静静心吗?”亨利问道。
“我很想。可我不敢喝。”
亨利给玛丽·昂热递去一杯酒,一眼瞥见了若赛特,她正站在波尔面前,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她那两只眸子分明在求救。他上前站在了两个女人的中间。
“你们看去神情十分严肃,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这是女人之间的谈话。”波尔神色有些紧张地说。
“她对我说她并不恨我,我可从来就没有想过您会恨我。”若赛特悲叹道。
“算了吧,波尔!别那么悲怆动人了。”亨利说。
“我可不是悲怆动人,我只是要说说清楚。”波尔傲慢地说,“我讨厌模棱两可、含含糊糊。”
“没有什么模棱两可的。”
“那就好。”说罢,她迈着懒洋洋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她让我害怕。”若赛特说,“我直朝你看,想让你来救救我,可你却忙着向那位黑发棕皮肤的矮个子女郎献殷勤……”
“我向玛丽·昂热献殷勤?我?可我亲爱的,你瞧瞧她,再瞧瞧我吧。”
“男人的口味可怪了。”若赛特的声音在颤抖,“那个老胖女人跟我说你永远属于她,可你却又在和那个大腿畸形的姑娘调情!”
“若赛特,我的小农牧神!你完全知道我只爱你。”
“我知道什么?”她说,“谁知道呀?有了我之后,还会有别的女人,她也许就在这里。”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
“我似乎觉得该抱怨的也许是我。”他快活地说,“今天晚上,人们向你可是大献殷勤。”
她身子一抖:“你以为我喜欢这些东西?”
“别伤心,你演得很出色,我向你发誓。”
“作为一位漂亮姑娘来说,我确实不算太差。可有的时候我真想当丑姑娘。”她忧伤地说。
他莞尔一笑:“但愿上天没有听到。”
“噢!别害怕,上天什么也听不到。”
“我向你发誓,你让他们全都大吃一惊。”他指了指在场的宾客说道。
“才不会呢!他们对什么都不会吃惊,他们太坏了。”
“走,回去,你得休息休息。”他说道。
“你已经想回去了?”
“你不想?”
“噢!我呀,想,我疲惫极了。请等我五分钟。”
亨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向四座告辞,心里在想:“确实如此,他们对什么都不会吃惊,谁也无法让他们激动或气愤,在他们脑中发生的一切并不比他们嘴里说的更有分量。”只要他们置身于遥远的远景或者剧院大厅的昏暗之中,他们便显得不可捉摸;可只要面对面一看到他们,马上就明白对他们不该有什么指望,也用不着害怕他们什么。对,最令人失望的莫过于此:并非因为判决本身让人难以捉摸,而是因为判决是由这些人作出的。最终,这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再也无足轻重,他年轻时的梦想再也毫无意义。亨利尽量对自己说:“这并不是真正的观众。”话虽这么说,可大厅里总有几个值得跟他们谈谈的男女吧,但是这些男女将永远都被孤立。心中掌握着您的真情的、亲如手足的观众,他将永远无法相遇,因为这样的观众并不存在,至少在这个上流社会中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