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我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敌人的,对吗?”
“敌人?谁可能会是您的敌人?”
他一副明显的惊愕神色。我随口说出的这几个字确实笨拙。他朝我微微一笑,我也朝他微微一笑。突然我感到恐惧: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因为胆敢去爱却又不献出自己的整个生命而受到惩罚呢?
我们在旅馆用晚餐时,我们身边一侧挺立着一只玫瑰色的火烈鸟。梅里达旅行社给我们派了一位矮个子墨西哥人,刘易斯听他说话很不耐烦。我更是无心去听,一个劲地在心底自问: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们从不谈论未来,刘易斯也从不向我提出什么问题。我也许应该向他提问。可不管怎么说,早在一年前我就把自己要说的心里话向他全部倾吐了,再也没有新的话要补充。再说,言语是危险的,有可能搅乱一切。必须享受这份爱;当这份爱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时光之后,再谈也不太迟。
“夫人不能乘公共汽车去奇琴伊察。”矮个子墨西哥人说道,接着朝我咧嘴一笑:“小车全天都供你们使用,可送你们参观遗迹,汽车司机可为你们导游。”
“我们讨厌导游,喜欢随意徒步行走。”刘易斯说。
“玛雅旅馆可为旅行社的顾客提供优惠服务。”
“我们下榻维多利亚旅馆。”我说。
“不行,维多利亚是一家土著人旅店。”他说道,可他自己就是土著人。
看我们不答腔,他恶心地微笑着弓了弓腰:“你们这一天准会过得十分难受!”
实际上,我们乘坐的公共汽车第二天晚上就抵达了奇琴伊察,车上十分舒适。当我们路过充斥着美国人嘈杂声的玛雅旅馆花园时,我们不禁为坚持自己的意见而感到自豪。“您听听他们!”刘易斯对我说,“我到墨西哥来总不是为了见美国人吧!”
他手提一只小旅行包,我们沿着一条泥路信步走去。一棵棵大树遮天蔽日,树上流下滴滴清水。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一股qiáng烈的腐殖土、烂树叶和枯花味熏得我透不过气来。昏暗之中一只只闪动着大眼睛的猫在奔跑,可却看不见它们的身躯。我指着那一只只不见躯体的眼睛:“这是些什么东西?”
“是huáng萤。在伊利诺伊也有。只要在玻璃灯罩里放进五只,就相当亮,可以照明读书。”
“那倒挺有用的!”我说,“我什么也看不见。您肯定还有一家旅馆吗?”
“当然肯定!”
我开始起了疑心。看不见一座房屋,听不到一点声息。我们终于听到了西班牙人的讲话声,朦胧间隐约可见一堵墙壁,没有一点儿亮光。刘易斯推开一道栅栏,可我们不敢向前迈步。猪在嗷嗷乱叫,jī在咕哒咕哒鸣个不停,不知什么地方还响着一片蛤蟆的齐奏声。我喃喃地说:“这是个危险的地方。”
刘易斯喊叫道:“这里是家旅社吗?”
一阵话声过后,一支蜡烛忽闪忽闪的,接着出现了亮光。我们走进了客栈的院子,一位男子彬彬有礼地对我们微笑。他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阵。“他请求原谅,出现了供电故障。”刘易斯说道,“客房是有的。”
房间的一侧朝着院子,另一侧对着丛林。整个房间没有一点儿装饰,可铺着洁白的chuáng单,挂着白白的蚊帐。午餐时给我们送上了硬玉米饼,吃了直沾牙齿,另加紫色的小豆,一只瘦巴巴的jī,调味汁呛得喉咙眼直冒火。餐厅里装饰着从集市买来的瓷器和彩色石印画片。一张年历画上,一些半luǒ的印第安人身上插着羽毛,正在古竞技场上玩篮球。一位墨西哥人坐在院子的板凳上,身边围着猪和jī,正在弹奏吉他。
“芝加哥多么遥远啊!”我说道,“还有巴黎。一切都是多么遥远啊!”
“对,现在我们真的开始旅行了。”刘易斯声音激动地说。
我紧握他的手。此时此刻,我十分清楚他脑子里装着什么:吉他声,蛤蟆声,还有我。我谛听着蛤蟆的鸣叫,谛听着吉他的弹奏,整个儿完全属于了他。对他,对我,对我们俩来说,除了我们俩,世间的一切全都不复存在。
整个夜里,蛤蟆的歌声不断潜入我们的房间;清晨,千万只小鸟在啁啾鸣唱。当我们步入古城墙时,惟见我们俩人。刘易斯向神殿跑去,我小步跟随着他。此时,我的心里比初到尤卡坦时还更慌乱。至此,对我来说,古代一直与地中海相混淆。在古卫城上,在古广场上,我曾毫不惊诧地凝视着我自己的历史,可这儿的一切无法将奇琴伊察与我的历史联系起来。八天前,这座用鲜血染红的石块筑成的巨大几何形神殿,我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可现在,它就高高地耸立在这里,默默无声,以其整齐的建筑和狂热的雕塑沉重地压迫着大地。一座座神殿,一座座祭坛,印在年历画上的竞技场,千柱集市场,接着又是一座座神殿,殿角整饬分明,浮雕神奇荒唐。我用目光搜索着刘易斯,瞥见他高高地挺立在大金字塔尖。他挥着手,显得很小很小。石阶陡峭,我瞧也不瞧自己的双脚一眼,两只眼睛直盯着刘易斯,一步步拾阶而上。
“我们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我也在自问呢。”
越过古城墙,可见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丛林,丛林间点缀着金凤花的火红色。没有一块农田。我问道:“可他们在哪里种玉米呀?”
“学校到底教您什么了?”刘易斯以自负的口吻说道:“播种季节,他们烧掉一块丛林;收获后,树木很快便又长起,再也看不到被烧的痕迹。”
“您从哪儿得知的?”
“噢!我生来就知道。”
我哈哈大笑起来。“您撒谎!您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肯定是昨晚趁我睡着时读的书。不然,您昨天在车上就会对我说的。”
他一副笨拙的神态:“可这还是挺有意思的,哪怕一些琐碎小事,您总能揭穿我。对,我昨天晚上在旅店找到一本书,我想对您炫耀炫耀。”
“那就对我炫耀吧。您还知道些什么?”
“玉米自己生长。农民一年用不了劳动几个星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时间建造了这么多的神殿。”他突然口气激烈地补充道:“您设想一下那种生活!啃着玉米饼,搬运大石块,头顶着这种太阳!日复一日地吃饭、流汗,流汗、吃饭!人类作出的牺牲,不仅仅如此,这还不算是最悲惨的。想想那千百万不幸的人们,军阀和教士把他们当作牛马来使唤!这是为什么?是出于愚蠢的虚荣!”
他充满敌意地凝视着这些金字塔。过去,它们一座座全都伸向苍穹,如今在我们眼里却好似重压着大地。我并没有因为他愤怒而愤怒,也许是因为我从来就不屑为了填饱肚子而去流血流汗,也许是因为这所有的灾难已经早已属于过去。但是,我已经不能像十年前那样毫无感慨地陷入对这一死灭的美的静观之中。这一为了其建筑而牺牲了多少人性命的文明并没有留下什么;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残酷,更令我愤慨的是它的贫乏。如今只有一小撮考古学家和美学家对这些遗迹感兴趣,游客们也是不由自主地一个学着一个将它们摄入自己的照相机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