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去怎么样?”我问道。
“怎么下去?”
支撑着平台的基墙仿佛是四条垂直的线,其中一堵墙饰着光与影,谁也想不到可在上面落脚。刘易斯哈哈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跟您说过只要离开地面两米高我就晕得可怕吧?我不知不觉地登上了顶部,可再也没办法下去了。”
“怎么也得下!”
刘易斯朝平台中央退去:
“不行。”
他重又微微一笑:“十年前在洛杉矶我饿得要死,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给一家工厂烟囱的顶部抹灰泥。别人用一只筐子把我吊了上去,我在上面整整呆了三个小时,怎么也没有勇气从里面爬出来。他们只得再把我放下来,我又两手空空走了。后来两天,我可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吃到。您相信吧!”
“您会眩晕,真怪!”我说,“您见识那么广,什么都经历过,我以为您胆子大着呢!”我向石阶走去:“有一家子美国人正准备上来,我们下去吧!”
“您不害怕。”
“我害怕。”
“那就让我在您前面走。”刘易斯说。
我们手牵着手,侧着身子往下走,当我们来到底部时,浑身尽是冷汗。一位导游正在给一组游客介绍玛雅jīng魂之奥秘。我喃喃地说:“旅游多有意思啊!”
“对,是很有意思!”刘易斯说道。他拉着我:“咱们回去喝一杯。”
下午天气酷热,我们在客房门前的吊chuáng上打了个盹。过了一会儿,像是条件反she似的,我突然好奇心十足,朝森林扭过头去。
“我多么想到那林中去转一圈。”我说道。
“为什么就不行呢?”刘易斯说。
我们突然置身于丛林湿漉漉的岑寂之中,没有一个游客;一些红蚂蚁驮着尖尖的草根成群结队地朝着无形的大本营行进;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一群群蝴蝶马上四处飞开,有粉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还有huáng色的;藤中的积水一滴滴落到我们身上。遥远处,在小径的尽头,不时可见一座座神秘的荒冢,无论是神殿,还是宫殿,早已成为废墟,无不葬身于乱石之中;有的被掘了一半,可荒草已把它们整个儿淹没。
“好似谁也没有来过这儿。”我说。
“对。”刘易斯毫无热情地说。
“瞧那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大神殿。”
“对。”刘易斯又哼了一声。
这是一座十分宏伟的神殿。金色的蜥蜴在碎石中暖着身子;雕塑已经面目全非,惟有一条巨龙露着狰狞的面目。我指着龙对刘易斯说:
“您看见了?”
“我看见了。”刘易斯说道,脸上仍然死气沉沉。
他突然飞起一脚,朝龙头踢去。
“您在gān什么呀?”
“踢了它一脚。”刘易斯说。
“为什么?”
“我讨厌它瞧着我的那副样子。”刘易斯在一块崖石上坐了下来,我问道:“您不愿围着神殿转转?”
“您自个儿去吧。”
我围着神殿转了一圈,可我心不在焉,只见到一块石头垒着一块石头,没有任何意义。我回到刘易斯身边,他一动不动,脸上那般茫然,仿佛已经脱离了自己。
“您看够了吗?”他问道。
“您想回去了?”
“如果您已经看够了的话。”
“看够了。”我说,“咱们回去吧。”
夜幕降临了。最早飞出的huáng萤已经隐约可见。我焦虑不安地暗自在想,总的说来我对刘易斯还很不了解。他是多么憨直、诚挚,以致我觉得他有点儿傻!可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当他飞起那一脚时,样子并不善良。他眩晕,这又意味着什么?我们默默地行走着,他在想谁呢?
“您在想谁呢?”我问道。
“我在想芝加哥的家。我离家时灯没有关,路人准会以为里面有人,可根本就没有人。”
他声音中隐含着凄楚。
“您为在这儿呆着感到遗憾吗?”我问道。
他淡淡一笑:“我真在这儿吗?真有意思,您就像是个孩子,一切在您看来都是真实的,可这一切我觉得像是一个梦:一个被另一个人梦见的梦。”
“可这明明是您,是我。”我说道。
刘易斯没有答腔。我们走出了丛林,天已全黑。天上,古老的星座乱七八糟地横陈在散乱的新星之间。一瞥见客栈的灯光,刘易斯微微一笑:“终于到了!我刚才感到自己失落了!”
“失落了?”
“那些遗迹是多么古老!太古老了!”
“我倒十分喜欢失落的感觉。”我说。
“我可不喜欢。我过去失落的时间太久了,以为再也无法寻回失去的自我。而今我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重蹈覆辙。”
他声音中充满着挑衅,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威胁。“有时要善于失去自己,”我说,“如果不冒险,就一无所获。”
“我宁愿一无所有也不愿去冒风险。”刘易斯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说道。
我理解他,他历尽了多少艰难才获取了这一点安宁,自然要不惜一切地加以维护。然而,他却是多么不顾一切地爱我。难道他会因此而感到后悔吗?
“您刚才踢那一脚,是因为您感到失落的缘故吗?”我问道。
“不是。我不喜欢那种动物。”
“您当时显得可真像个凶神恶煞。”
“我就是这副样子。”刘易斯说。
“跟我可不这样。”
他莞尔一笑:“跟您很难那样。去年我试过一次,您马上哭了。”
我们走进了属于我们俩的房间,我问道:“刘易斯,您不责怪我吧?”
“责怪什么?”他问道。
“我不知道。什么都责怪,也什么都不责怪。责怪我拥有两个生命。”
“要是您只拥有一个,那就不会在这儿了。”刘易斯说。
我不安地看着他:
“您责怪我?”
“不。”刘易斯答道,“我不责怪您。”他把我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我要您。”
他猛地掀起蚊帐,把我扔到chuáng上。当我们一丝不挂紧贴着身子时,他声音快活地说道:
“这是我们最美妙的旅行!”
他神色一亮,再也不感到失落了。只要在我的身上,他怎么都舒服。我内心的不安也dàng然无存。我们在对方的怀抱里所获得的安宁与欢乐会比任何一切都要qiáng大。
四处闲逛,周游世界,以亲眼目睹不复存在的和与您无关的一切,这是一种十分不光彩的行动。对此我与刘易斯都持同样看法,但尽管如此,旅行仍然给了我们莫大的乐趣。在乌斯马尔,正值星期天,印第安人在神殿的yīn影处打开了野餐用的食品篓子;我们跟着一帮身着长裙的女人,手扶着铁索登上早已被损坏的石阶。两天后,我们飞越了饱饮雨水的丛林;飞机高高地升上天空,再也没有下降;是腾起的地面前来迎接我们,它献给了我们一个静卧于绿色丛中的蓝色大湖和一座平整四方如小学生作业本的都市:危地马拉。城中,贫困破旧的街道,两边尽是低矮的长条房屋,集市场上倒是一片欢腾,农妇们赤luǒ着双脚,衣衫褴褛,头顶着一篓篓鲜花和水果。安提瓜旅店的花园里,一簇簇红花、紫花和蓝花垂挂在树枝上,遮没了墙壁。大雨疯狂地倾泻,雨点又密又热,一只被缚的鹦鹉啼叫着在架子上上蹦下跳。在阿蒂特兰湖畔,我们睡在一座带有游廊的平房里,四周生长着高高的石竹;一艘游轮把我们送到了圣地亚哥,缠着红色头巾妇人摇晃着怀里的婴儿,婴儿们全都用圆圆的兜帽从头到肩罩得严严实实。在一个星期四,我们闯进了奇奇斯特南戈①集市场。广场上到处支着遮篷,摆着货摊;身着绣花紧身上衣和闪色花裙的妇人们在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粮食、面粉、面包、gān果、肉禽,也有陶器、提兜、腰带、凉鞋,还有数公里长的面料,那呈彩绘玻璃和陶瓷色彩的颜色是多么漂亮,连刘易斯也兴高采烈地动手去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