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就在地底几尺远的地方。”朱利安说。
亨利哈哈大笑:“你以为共产党人要你的脑袋?”
“反正我的脑袋不喜欢他们。”朱利安说,“我很过敏。”他朝斯克利亚西纳转过身子:“我不求任何人任何事情,只要活着还有点意思,我就活著作乐。一旦日子不好过了,我就两脚一蹬。”
“要是共产党上台,你就不活了?”亨利打趣地问道。
“是的。我极力劝你也跟我一样。”朱利安说道。
“这就太出格了。”亨利说。他惊愕地看了朱利安一眼:“原以为是在与伙伴们开玩笑,可突然间发现当中有一个人以拿破仑自居!”
“告诉我,要是出现戴高乐独裁,你怎么办?”
“我不喜欢听讲演,也不喜欢听军乐,不过只要耳朵里塞点棉花,我会对付过去的。”
“我明白了。呃,我要跟你说一件事,那就是你最终会掏出棉花,为讲演鼓掌的。”
“你知道,谁也不怀疑我喜欢戴高乐。”斯克利亚西纳说,“可你不能把一个戴高乐执政的法国与斯大林化的法国相提并论。”
亨利一耸肩膀:“噢,你呀,你马上就会去高喊:‘戴高乐万岁。’”
“反共力量都集结在一个军人周围,这又不是我的过错。”斯克利亚西纳说,“当初我想组织一个反对共产党的左派,你一口拒绝了。”
“既然已经是反共分子,为什么就不能是军人?”亨利说道。他接着气恼地又补充了一句:“你说什么左派!你当时说的是美国人民和工会。可你在你的文章中却为马歇尔和资本家辩护。”
“目前,世界分裂为两个阵营,这已经是个现实。人们必须作出抉择,要么彻底接受美国阵营,要么彻底接受苏联阵营。”
“而你选择了美国!”亨利说道。
“因为美国没有集中营呀。”斯克利亚西纳说。
“又提起那些集中营!您让我说了集中营的事,我都后悔了!”亨利说。
“别这样说,这是你做的最令人尊敬的一件事。”朗贝尔说道,声音有点粘糊糊的。他刚刚在喝第二杯酒,只是烈酒他实在受不了。
亨利耸耸肩:“这于事又有何益呢?右派加以利用,造成对共产党的不良看法,仿佛自己一贯正确似的!只要一谈起剥削、失业、饥荒,他们就马上回击:还有集中营呢!集中营即使不存在,他们也会凭空捏造的。”
“事实是集中营确定存在。”斯克利亚西纳说道,“这让人受不了,嗯!”
“我对那些对集中营无动于衷的人深表同情!”亨利说道。
朗贝尔猛地站了起来:“请你们原谅,我有约会。”
“我跟你一块儿走。”亨利也站了起来,“我要去睡觉了!”
“睡觉!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这么早就睡觉了!”朱利安惊叫道。
“这是一个伟大的夜晚!”亨利说道,“可我困了。”他略欠了一下身子,向门口走去。
“你哪儿有约会?”亨利问朗贝尔。
“我没有约会,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这些人真没趣。”朗贝尔说,接着充满积怨地补充道,“什么时候能够过个不谈政治的夜晚?”
“谁也没有谈什么,不过是瞎扯。”
“是瞎扯政治。”
“我早就劝你去看电影。”
“不是政治就是电影!”朗贝尔说,“难道天底下就真的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想有的。”亨利说道。
“什么东西?”
“我也想知道。”
朗贝尔狠狠地对着人行道的沥青路面踢了一脚,以略显请求的口吻问道:“去不去喝一杯?”
“咱们喝一杯去。”
他们来到一处露天咖啡座坐了下来。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人们围着独脚圆桌谈笑风生,他们在谈些什么?小汽车在马路上弯弯曲曲地行驶,一对对男女青年搂着走过。人行道上,有几对男女在跳舞,传来一支优美的爵士乐曲的回声。毫无疑问,地球上除了政治和电影之外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可那都是为别人而存在的。
“来两份双杯苏格兰威士忌。”朗贝尔招呼道。
“双杯!你真行!”亨利道,“你也开始喝酒了?”
“为什么说‘你也’?”
“朱利安喝酒,斯克利亚西纳喝酒。”
“伏朗热可不喝,不过樊尚喝。”朗贝尔说。
亨利莞尔一笑:“是你自己看见什么都认为是政治算盘,我只不过随便说说的。”
“纳迪娜也不愿意我喝酒。”朗贝尔说道,脸上显示出了一种朦胧的固执神情。“她认为我喝不了酒,她觉得我什么都不行。那口气和你完全一样。真滑稽,我这人引不起别人信任。”他声音yīn郁地说。
“我对你向来都是信任的。”亨利道。
“不,你有一段时间对我表示过宽容,仅此而已。”朗贝尔一口喝了半杯威士忌,气呼呼地继续说道,“你们那一伙里,如果不是天才,那就非得是魔鬼。樊尚嘛,就是个魔鬼。可我呢,既不是作家,也不是活动家,也不是放làng形骸的家伙,只不过是一个宝贝小子,连真正喝酒都不会。”
亨利一耸肩膀:“谁也没有要求你非得是天才或魔鬼。”
“你不要求我,那是因为你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朗贝尔说。
“你神经出毛病了吧!”亨利说道,“你脑子里有这些想法,我感到遗憾,可我并没有瞧不起你。”
“你觉得我是个资产者。”朗贝尔说。
“那我呢,我就不是?”
“噢,你嘛,是你。”朗贝尔忌恨地说,“你口口声声说你从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实际上,你什么都瞧不起,无论是勒诺瓦、斯克利亚西纳、朱利安、萨玛泽尔、伏朗热,还是其他人,对我也是如此。当然,”他带着充满钦佩和怨恨的声音补充道,“你的道德那么高尚!你无私、正直、公正、勇敢,你对自己一丝不苟,无懈可击!啊!能觉得自己无可指摘,该是多么美妙啊!”
亨利微微一笑:“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的情况并非如此!”
“算了吧,你十全十美,你自己心里知道。”朗贝尔泄气地说,接着气愤地补充道,“我知道我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可我才不在乎呢。我就这个样儿。”
“谁责怪你了?”亨利问道。他带着几分内疚的心情打量着朗贝尔。他曾责备朗贝尔随波逐流,可朗贝尔是情有可原的。朗贝尔经历了痛苦的童年,二十岁时,罗莎又死了,纳迪娜是不可能给他以慰藉的。实际上,他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只求别人允许他为自己过几天日子。“可我对他提出的尽是要求。”亨利心里想。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他才跑向伏朗热一边。也许除了要求以外,再赋予其他东西为时还不算晚。亨利饱含深情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