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没有亲她。他拉开了窗帘,在镶着边饰的软垫上坐了下来。置身于饰着墙革的房间,周围摆着这些小摆设、靠垫,还有这锦缎帏幔,真难相信会有丑闻、监牢和绝境。浅huáng褐色的秀发下,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在微笑。
“我有事要跟你说。”他说道。
若赛特稍微抬了抬身子,倚在枕头上:“什么事?”
“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实话?你母亲刚才把什么都跟我说了。这一次,我要实话。”他声音激烈地说,“是不是因为她盘算我哪一天对你会有所用场才把你推到我的怀抱里来的?”
“出了什么事了?”若赛特神色惊恐地望着亨利问道。
“回答我呀!是不是屈从了你母亲你才同意跟我睡觉?”
“妈妈早就让我把你给甩了。”若赛特说,“她要我跟一个老头儿去姘居。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以哀求的口气再次问道。
“材料的事,你听说过吧?”亨利道,“那个掌握着材料的家伙被捕了,他威胁要全部jiāo出来。”
若赛特把脸整个儿埋在枕头里:“永远都没有个完!”她绝望地说。
“你还记得在这儿度过的第一个清晨吗?你跟我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任何人,后来你又含糊其辞地说爱过一个死在美国的年轻小伙子,你那个年轻小伙子是个德国上尉。啊!你真好好耍了我一场。”
“你为什么这样跟我说话?”若赛特说道。“我对你又怎么了?我当时在里翁斯,又不认识你。”
“可当我问你这件事的时候,你认识我呀。你对我撒了谎,还摆出那么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
“跟你说实话又有什么用呢?妈妈禁止我说实话。再则,你不管怎样都是个外人。”
“整整一年来,我对你始终都是一个外人吗?”
“为什么非要提起那些事呢?”她双手紧捂着脸,轻轻地啜泣起来:“妈妈说要是有人告发我,我肯定要去坐大牢。我不愿意,我还不如自杀。”
“你跟那上尉的事情前后持续了多长时间?”
“一年。”
“是他给你安置了这套房子吧?”
“是的,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
“你爱他吗?”
“他爱我,谁也不可能像他那么爱我。是的,我爱他。”她呜咽着说,“不能凭这个理由就把我抓到牢里去呀。”
亨利站了起来,在那位英俊的上尉选购的家具摆设中踱了几步。实际上,他心里早就清楚若赛特是会委身于德国人的,这种事她gān得出来。她曾承认:“我对这场战争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当初,他想象过她对他们媚笑,也想象过她有心无心地跟他们调过情,他都原谅了她。一种真诚的爱在他看来更应得到原谅。但是,事实是一想到那把扶手椅上放着灰绿色的军装,那男人正身子贴着身子、嘴巴对着嘴巴跟她睡觉,他实在受不了。
“你知道你母亲指望我去gān什么吗?她要我去作伪证,为你们开脱。作伪证,我猜想你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吧。”他补充了一句。
“我不去坐牢,我要自杀。”若赛特泪水汪汪,反复嚷叫着,“再说,我不如死了算了,我还不如去死。”
“谈不上去坐牢。”亨利说道,声音变得温和起来。
算了吧!用不着冒充伸张正义的好汉,他只不过是嫉妒罢了。合情合理地说,他不能责怪若赛特爱那个第一个爱上她的男子。他有什么权利责怪她隐瞒实情呢?他没有任何权利。
“从最坏处考虑,你也只不过会被迫离开法国。”他继续说道,“人不在法国也照样可以生活。”
若赛特在继续啜泣。显然,他刚才说的这番话毫无意义。耻rǔ、逃跑、流亡,若赛特绝对受不了这种打击。她对生活本来就已经不那么珍惜。亨利环顾四周,焦虑不安的心情油然而生。在这个荒唐可笑的环境里,生活显得多么无聊。但是,一旦哪一天若赛特打开煤气,那么,她将裹着这玫瑰色的被单,在这饰着墙革的房间死去,将穿着这件毛绒绒的衬衣被埋葬。这间卧室显得无聊,纯粹是一时的假象。若赛特流淌的是真正的泪水,馨香的肌肤下遮藏着的是一具实实在在的骨架。亨利坐在了chuáng沿。
“别哭了。”他说,“我帮你摆脱。”
她拨开了沾在湿乎乎的脸蛋上的几绺头发:“你?你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我,我不气。”亨利道,“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摆脱!”他有力地重复道。
“啊,对!救救我吧!我求求你!”若赛特说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别害怕,你决不会出任何麻烦的。”他轻轻地说。
“你真好!”若赛特说。她紧贴着他,把嘴巴凑了过去。他扭开了脸。
“我让你讨厌?”她低声哀叹,那声音显得多么悲切,亨利不禁感到羞愧:羞愧自己处于qiáng者一方。站在弱女子正对面的这个男子汉,有钱,有名气,有文化,特别是有道德!尽管这段时间以来道德观念已经有点儿淡薄,但仍然能发人深思,他有时也主动受其约束。他亲了亲那只沾满泪水的发咸的嘴巴。
“是我讨厌我自己。”
“你自己?”
她朝他抬起两只困惑不解的眸子,他顿起怜悯之心,又亲了她。别人送过她怎样的防卫武器?教过她怎样的道德准则?给过她怎样的希望?她吃过母亲的耳光,受过男人的qiángbào,徒有一副让她受尽屈rǔ的美貌,如今又在她心灵上增添了令人震惊的痛苦。
“我不该冲你发火,一来就应该对你和和气气的。”他说。
她焦灼不安地看着他:“你真的不怨恨我,真的吗?”
“我不怨恨你。我一定帮你摆脱。”
“你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把头倚偎在亨利的肩上。他摩挲着她的头发。作一次伪证,他对这一念头感到恐惧。可这又怎么了?只立个伪誓又不会伤害任何人。要他去搭救梅尔西埃的脑袋,他实在不情愿,可天底下有多少人本该掉脑袋却都活得好好的!若他拒绝,若赛特一定会自寻短见;要不,无论怎样,她的这一辈子都算完了。不,他不能犹犹豫豫;一方事关若赛特,而另一方则只是良心的不安。他手指拧着一绺头发。反正良心的安宁于人又没有什么好处。他早已想过,人要错gān脆就错到底。这次给他提供了一次蔑视他妈的道德的机会,这次机会不能错过。他抽回手,抚摸着她的脸蛋。扮演狂人角色他确实不合适。之所以要去作伪证,那是因为他别无选择,没有旁的原因。“我怎么会落到这一步?”他既觉得这十分符合逻辑,又绝对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般悲伤。
亨利没有给迪布勒伊写信,也没有与朗贝尔倾心jiāo谈。只要是朋友,那就意味着有事要先打招呼。可要办成他这次须办的事情,他必须单枪匹马。如今决心已下,他不能反悔。他也不再感到害怕。显而易见,他冒的是一次巨大的风险,很可能要进行多次对证,万一证明他作的是伪证,那将是一件多么轰动的丑闻!若戴高乐派或共产党一派再添油加醋,岂不成了多味的佐料。对这次行动的严重后果他并不抱有幻想,对个人的前途,他根本就不在乎。他跟特吕弗律师共同编造了梅尔西埃的所谓履历。跨进预审法官办公室的那一天,他心里只不过稍有点儿乱。这间办公室与成千上万的办公室没有什么差别,显得比演戏的布景更加不真实。法官与书记官只不过是一场抽象的悲剧的演员而已,他们在扮演各自的角色,亨利也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在这里,真理一词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