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一个双重间谍不得不向敌方有所表示。”他从容不迫地解释道,“对此,你们跟我一样都清楚。梅尔西埃要不连累自己就无法给我们以帮助,可他提供给德国人的情报都是经我们共同商定的。有关活动网的真正活动从来就没有丝毫的泄露。如果说我今天还能在这里,许多战友能幸免于难,《希望报》能在地下传播,那都多亏了他。”
他说话时带着充分的热情,自感到是令人信服的。梅尔西埃脸上挂着微笑,印证了他的这一番话。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小伙子,约莫三十来岁,神态纯朴,那张脸长得也比较惹人喜欢。“然而,”亨利暗自思忖,“也许就是他出卖了波番尔或弗舒瓦,他还出卖过其他人,既不是为了爱,也不是出于恨,只是为了金钱。有的人被杀了,有的人自尽了,而他却在继续过着体面、富足和幸福的日子。但是,在这四壁之间,人们距离那个生生死死的世界是如此遥远,以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要判定一个双重间谍与叛徒之间的界限,向来十分棘手。”预审官说道,“可您不了解,梅尔西埃不幸超越了这个界限。”
他向执行员打了个手势。亨利四肢发僵,他知道伊伏娜和莉莎在达豪集中营被整整关了十二个月,可从来没有见过她俩的面。现在,他亲眼看到了。伊伏娜是位棕发姑娘,似乎已经康复,莉莎长着栗色的头发,仍然皮包骨头,面色苍白,仿佛刚刚死里逃生。即使可以报仇雪恨,但也难以还她以昔日的风姿。不过,她俩都是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要在她们的目光之下撒谎,该是多么艰难。伊伏娜开口重复了她俩的申诉,目光紧紧地盯着梅尔西埃的面孔。
“1944年2月23日,我下午两点与莉莎·佩鲁在阿尔马桥有约会。正当我走到她身边时,三个男的向我们靠了过来,其中有两个德国人,还有就是那个把我们指给他俩的人。那人穿着一件栗色外套,头上没有戴帽子,像今天一样胡子刮得gāngān净净。”
“看错人了。”亨利口气肯定地说,“2月23日下午两时,梅尔西埃和我一起在苏特莱纳,我们是前一天抵达那儿的,战友们要将一些弹药库的平面图jiāo给我们,三天后,美国飞机轰炸了那些仓库,那一天我们是与那几个战友一起度过的。”
“可明明就是他!”伊伏娜说道,看了看莉莎,莉莎也说道:
“就是他!”
“您没有记错日期吧?”预审官问道。
亨利摇摇头:“轰炸是在26日,指示信号是24日发出的,22日和23日我都在那里,这些日期不会忘记。”
“你们肯定是在2月23日被捕的吗?”法官朝两位年轻女子转过身子,问道。
“对,2月23日。”莉莎答道。她们一副惊愕的神态。
“那个告发你们的人,你们只见那么一会儿,而且当时你们都很惊慌。”亨利说道,“我跟梅尔西埃工作了两年,不可能把他与别的人搞混。我对他的了解向我担保他决没有出卖过两个抵抗运动的女成员。当然,这只是个人的看法。但我可以起誓,1944年2月23日,他跟我一起在苏特莱纳。”
亨利神情严肃地看了看伊伏娜和莉莎,她们俩绝望地面面相觑。她们确信那就是梅尔西埃,但也对亨利的诚实深信不疑。只见她俩眼睛里闪现出惊恐不安的神色。
“那么,就是他的孪生兄弟。”伊伏娜说。
“他没有兄弟。”法官说道。
“那么就是那个人很像他,长得就像亲兄弟似的。”
“间隔两年了,长得很像的人多着呢!”亨利说道。
出现了一阵沉默。法官问道:“你们俩还坚持申诉吗?”
“不。”伊伏娜说。
“不。”莉莎说。
为了不对亨利表示怀疑,她们俩宁肯不相信自己那最可靠的记忆。但是,现在与过去在她们周围摇晃,连现实本身也发生了动摇。她们的眼睛深处那般茫然困惑,亨利感到恐惧。
“请您再看一遍,过目后签上名字。”法官说道。
亨利重读了那页打上字的纸。他的陈述一旦转变成这种无情的风格,便失却了一切分量。要他签个名,这毫不碍事。但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位女子走出门外,心里是多么不踏实。他恨不得向她俩奔过去,可对她们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天与别的日子没有两样,谁也没有从他脸上分辨出发过伪誓的神色。朗贝尔在走廊上与他相遇,没有对他微笑,但这是出于其他的原因,是为亨利还没有提出跟他外出促膝jiāo谈而气恼。“明天,我一定邀他共进晚餐。”是啊,友情重又有了转机,什么提防呀,顾虑呀,全都结束了,事情发展都极为顺利,仿佛觉得什么事也未曾发生。“就这么去想好了。”亨利暗自思忖,坐在了办公桌前。他迅速浏览了一下信函。有一封马德吕斯的来信:波尔已经痊愈。但亨利最好还是别坚持去看她。这很好。皮埃尔·勒维里埃来信说准备买下朗贝尔那一股份,谢天谢地。此人正直、严肃,虽不能指望他恢复《希望报》已经丧失的活力,但可以与其共事。啊!有人又送来了有关马达加斯加事件的补充材料。他细细阅读这些打字的材料。欧洲人死亡一百五十名,但有十万名马达加斯加人被杀害,岛上笼罩着恐怖气氛。虽然对叛乱分子严加谴责,但所有使节全被逮捕,受到了毫不比盖世太保逊色的严刑拷打,甚至有人投手榴弹暗害使节的律师。整个案件的审理早有预谋,但没有一家报纸公开揭露丑闻。亨利掏出笔。必须派一个人到那边去:樊尚正求之不得。在这之前,他要好好斟酌一下社论。刚刚写了几行字,女秘书便推门进来:“有人来访。”她递给他一张名片:特吕弗律师。亨利心里不禁一揪。吕茜·贝洛姆、梅尔西埃、特吕弗律师,出什么事了,他如今可真有了同谋。
“让他进来。”
律师手里提着一只鼓鼓的皮包:“我不会打扰您很长时间。”他说道,接着又以得意洋洋的口吻补充道:“您的证词起到了作用,已确定不予起诉。我深感高兴。那个年轻人一时犯下的错误,不该去蹲监狱进行补救。您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给了他又去gān卑鄙勾当的机会!”亨利说道,“可这不关我的事。我只希望再也不要听到有人提起他。”
“我已经劝他去印度支那。”特吕弗律师说道。
“妙主意。”亨利说道,“他已经杀了不少法国人,要再杀那么多印度支那人,准能成为轰动一时的英雄。对了,他把那些材料jiāo出来了吗?”
“我正为此事而来。”特吕弗律师说道。他从皮包中拿出一大包包着栗色牛皮纸的东西:“我坚持要亲手把它jiāo给您。”
亨利接过包:“为何jiāo给我?”他犹豫不决地说,“应该jiāo还给贝洛姆太太。”
“您愿意怎么处理都行。反正我的主顾履行了诺言,把它jiāo给了您。”特吕弗律师以公允的口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