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漫长的等待啊!十一个月,九个月,我们俩之间始终隔着千山万水,始终存着几多疑虑。秋来夏去。10月的一天,纳迪娜对我说道:
“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她的目光中同时jiāo织着不安、挑衅与困惑的神色。
“什么事?”
“我怀孕了。”
“肯定?”
“绝对肯定。我看了医生。”
我打量着纳迪娜,她向来善于保护自己,只见她的目光中闪现出一种狡黠的光芒。我说道:
“你是故意怀孕的吧?”
“怎么了?”她反问道,“想要个孩子又不犯罪。”
“你怀的是亨利的吗?”
“我想是的,既然我一直是在跟他睡觉。”她冷笑道。
“他同意的?”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追问道:“他希望有个孩子吗?”
她吞吞吐吐:“我没有问过他。”
出现了一阵沉默。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想把孩子怎么样呢?用来剁肉馅?”
“我是想问:你打算和亨利结婚吗?”
“这是他的事。”
“你总有自己的主意吧。”
“我的主意,是要有个孩子。至于其他嘛,我不求任何人。”
纳迪娜从来就没有跟我谈起过这种当母亲的欲望,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难道自己是出于恶意才怀疑她主要是想采取这种手段要挟亨利与她成婚吗?
“你最终不得不去求人。”我说道,“至少有一段时间,必须要有人来承担这一负担,不是你父亲就是亨利。”
她一副故作的屈尊姿态哈哈大笑道:“哎哟,那请你给我出个主意,我看你憋在心里都快要憋死了。”
“你肯定会责怪我一辈子的。”
“说吧。”
“在没有十分的把握肯定亨利真心想要娶你之前,不要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我说真心想娶你,是指他要你确实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仅仅是为孩子和你。不然,这必定是一次不幸的婚姻。”
“我决不会向他提任何要求。”她尖声道,那声音尖得不能再尖了。“可谁跟你说他就不愿意?当然,如果你问一个男人想不想要孩子时,他总是害怕的。可一旦孩子落地,他就高兴极了。我认为结婚、建立一个家庭,这对亨利很有好处。流làng的生活,这已经过时了。”她停顿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
“你让我出个主意,我已经出过了。”我说道,“如果你真心认为结婚对亨利对你都不是负担的话,那你们就结。”
我怀疑纳迪娜又想从家庭主妇的生活中汲取幸福,看不出她会专心地照顾丈夫和孩子。如果亨利是出于承担责任娶她为妻,那他会不会因此而对她心存积恨?我没有胆量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没料到反倒是他先提出了要进行一次单独jiāo谈。那是在一天晚上,他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进罗贝尔的工作室,而是敲响了我卧室的门:“我不打扰您吧?”
“不。”
我坐在长沙发上。“您是在这上面行医?”他一副打趣的神态问道。
“是呀,您想试一试?”
“谁知道?”他说道,“我倒需要您给我解释解释我为何感到自己正常得到了那么绝望的地步。这很值得怀疑,不是吗?”
“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怀疑的了!”我激动异常地说道,他不禁看了我一眼,显出几分惊诧的神色。
“那我真的应该让人给我治一治了。”他乐呵呵地说:“可我今天想跟您谈的不是这件事。”他添了一句,继而微微一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来此是请求您允许我向您女儿求婚的。”
我也微微一笑:“您会做一个好丈夫吗?”
“我尽力为之。您担心我?”
我犹豫片刻,接着开诚布公地说道:“如果你们成婚仅仅是为了解决纳迪娜的难题,那我确实有几分担心。”
“我明白您想说的意思。”他说道,“别担心,波尔的事对我是个教训,别害怕。我首先爱着纳迪娜;其次我也许会让您吃惊,可我坚信自己负有一家之主的天职。”
“您是有点儿让我吃惊。”我说道。
“可这是确实的。我自己也感到惊奇,当纳迪娜跟我说她怀孕了时,我心中奇怪地为之一震,不知道怎么向您解释。吃了那么大的苦写出了书,写出了剧本,可到头来谁都批评你的书,谁都对你的剧本表示愤慨。但是,我只不过任我肉体使然,却创造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不是纸上的一个人物,那是一个有骨有血真正的孩子,而且是那么轻而易举……”
“但愿我很快就可发现自己负有外婆的天职。”我说道,“我猜想你们要尽快结婚吧?你们怎么安排?你们总得有套住房吧?”
“我们不乐意留在巴黎。”亨利道,“我甚至还希望离开法国一段时间,据说意大利有些地方可找到祖金不算贵的房子。”
“那这段时间呢?”
“您知道,我们还没有时间作很多打算。”
“你们什么时候都可以到圣马丁去住,”我说道,“房子相当宽敞。”
这一主意本身并没有惹纳迪娜不高兴。她之所以不愿意去那幢独立的小屋居住,我猜想是因为她脑中留有不愉快的记忆。她在三楼布置了两大间房子,放弃了秘书的职位,开始查阅起婴幼儿教育书籍,动手编织孩子的衣着用品,那耀眼的色彩洋溢着欢乐,打破了所有传统的做法。她很开心。这似乎是一段吉祥的日子。亨利庆幸自己摆脱了政治生活的苦恼,罗贝尔好似也不感到过分遗憾。波尔宣称为获得新的生活感到欣喜。眼下她住在贝尔琼斯府邸,担负着神秘的秘书职责;克洛蒂借给她裙服,带她到处走动。每当她跟我谈起外出游玩,谈起她的情人,总是滔滔不绝,一心想让我也沾沾她的光。
“说来说去,你还是去给自己做一套晚礼服吧!”她对我说,“你就不想打扮打扮,不想抛头露面?”
“给谁看呀?”
“不管怎么说,你需要一套午后穿的裙服。那件奇美的印第安绘绣衫,你派作什么用场了?”
“我不知道,还放在纸盒里吧。”
“得找出来用。”
真可笑,她说着便动手在我的衣橱里找起那件豪华的旧衣来。在世界的彼端,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件衣服曾经遮蔽过一位印第安老妪的臂膀。
“在这儿!可以用来改做一件新奇的套衫。”
我惊愕不已地触摸着这件呈彩绘玻璃和镶嵌画色彩的绣衫。一天,在一座遥远的城市,焚香的轻烟袅袅腾腾,一位爱我的男子把它塞到我的怀里,它今日怎能实实在在地在这儿出现?从那个古老的梦幻到我真正的生活,并不存在通道。然而这件绘绣衫就在这儿,突然间,我再也弄不清楚自己身置何处,真的,我莫非在这儿经受着幻觉记忆的折磨?要不,我梦见自己在这儿,可在即将醒来之时,却让我回到了印第安人集市场,回到了刘易斯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