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jiāo给我吧。”波尔说道,“由克洛蒂找裁缝师傅去做,我尽量派人在周四之前给你送来。你星期四一定来,说定了?”
“我对这真没有兴趣。”
“我答应克洛蒂把你一起带去的。我多次想报答一下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波尔的声音就像当初哀求我帮她与亨利重归于好时那样委婉动人。
“我一定去一下。”我说道。
为给她周四的沙龙增添光彩,克洛蒂出了一个新招,为一项由妇女评委会颁发的文学奖提供赞助,评委会自然由她出任主席。她迫不及待要向世人宣布这一伟大事件,尽管计划尚且渺茫,但她己匆匆召集记者和巴黎的名流于下周四聚会。她完全可以不用我捧场,可星期三晚上我还是收到了波尔命令似的请求和那只纸盒,盒子里放着那件面目全非的旧绘绣衫。它如今已变成了一件对我十分合适的时髦女衫,带着一股消逝的过去的气息,穿上它时,我感到血液中渗入了某种好似希望的东西。通过我的肉体,我终于证明了在已经消失的幸福和我如今的麻木之间存在着一条通道,由此而证明了完全可以再次相会。在镜子里,我那因穿上新装而焕然一新的形象是宽厚的。从现在算起的六个月内,我不会苍老多少,我还可以与刘易斯相见,他还会爱着我。步入克洛蒂的沙龙时,我几乎在想:“不管怎么说,我还年轻呢!”
“我多么担心你不来!”波尔说道,紧接着把我拉到前厅的深处。“我必须跟你谈谈,”她一副焦灼不安而又自命不凡的神态说道,“我希望你还能为我做点事。”
“什么事?”
“克洛蒂极希望你当我们评委会的委员。”
“可是我没有能力,我也没有时间。”
“你用不着做什么。”
“那她为何一心想要我当呢?”我笑微微地问道。
“呃,自然是因为名气的缘故。”波尔回答道。
“是罗贝尔的名气吧?”我说,“我的姓名可不怎么值钱。”
“你们是同一个姓。”波尔连忙说。她把我推进了小沙龙:“我恐怕没有讲清楚这个计划,它决不是什么集体游戏。”
我顺从地坐了下来。自她病愈之后,波尔一谈起这些无聊的事来总是滔滔不绝。为了这件愚蠢的无聊事,她竟然像过去为了亨利的命运那样投入巨大的热情,让人看了真不可思议。她向我大肆宣扬“7”这个数字的种种好处,这个评委会无论如何要由七个评委组成。我突然鼓起勇气说道:“不行,波尔,我跟这没有什么关系。不行。”
“请听我说,”她神色不安地说道,“至少得答应克洛蒂你考虑考虑。”
“随你便,可我已经全都考虑过了。”
她站起身子,声音变得轻佻起来:“人们都在言传亨利要娶纳迪娜,是真的吗?”
“是真的。”
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多滑稽!”接着又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从亨利这一方面看,是滑稽。可我为纳迪娜感到委屈。你应该gān涉。”
“她从来都是愿意怎么gān就怎么gān,你知道。”我说。
“可这一次动用一下你的权威。”波尔说,“他会毁了她的,就像他过去存心毁了我一样。当然,对她来说,亨利是罗贝尔的一种替代。”她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
“很可能。”
“反正我的事已经了结了。”波尔说道,然后向门口走去。“我不该独占你!快滚!”她突然激动地说。
沙龙里挤满了人。一支小乐队正在毫无激情地演奏着爵士乐,有几对男女在跳舞。大部分来客都忙着吃喝。克洛蒂正在与一位年轻的诗人跳舞,那位年轻人下穿一条淡紫色的丝绒裤,上穿一件洁白的毛线衫,耳垂挂着金耳环。必须承认此人确实让人感到有点惊奇。来的年轻人很多,无疑都是文学新奖的候选人,一个个都摆出一副大使馆随员的神态。我为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而高兴:朱利安。他衣着讲究,原来那副醉醺醺的样子不见了。我朝他微微一笑,他向我欠了欠身子:
“能请您跳个舞吗?”
“噢!不!”我说道。
“为什么?”
“我太老了。”
“并不比别的人老。”他朝克洛蒂瞥了一眼说道。
“是的,可差不多同样老。”我微笑道。
他也笑了起来,可波尔严肃地说:
“安娜全身都是情结!”她娇媚地瞟了朱利安一眼:“我可不。”
“您多有福气。”朱利安说着走开了。
“太老了!什么念头!”波尔以不满的口吻冲着我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年轻。”
“感觉怎样就是怎样。”我说。
刚才一时令我飘飘然的年轻感觉很快烟消云散。玻璃镜子待人太宽容了。真正可以借鉴的镜子是这些与我同龄的女人的面孔,是这松弛的皮肤、混乱的线条、下垂的嘴巴和绷着腹带但仍然奇怪地往外凸现的躯体。“这些女人全都已经人老珠huáng,”我心里想,“我也和她们同样年纪。”乐队停止了演奏,克洛蒂朝我奔来:
“您来了,真客气。据说您对我的计划很关心。要是您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我该多么高兴。”
“我也同样欣喜。”我说,“只是我眼下忙得不可开jiāo!”
“好像是这样,您现在已成为闻名一时的jīng神分析专家。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几位得宠者。”
我为她没有再继续qiáng求感到高兴,同时也有点儿困惑:看来她并不那么想要我的帮助,准是波尔想入非非。我握过了一双又一双手,有年轻人的手,也有不那么年轻的人的手。他们给我送上一杯杯香槟、一只只花式糕点,一个个大献殷勤,还有的巧妙地极尽恭维之能事。在送上两个笑脸的间歇,他们全都向我透露了内心某个小小的梦想:希望得到罗贝尔的一次接见,希望他为一部刚刚问世的新杂志写篇文章,希望他到莫瓦纳那边给予举荐,或者希望他在《警觉》上发一篇亲切的评论,而且一个个都qiáng烈地梦想着在评论中见到自己的名字!有几个比较天真或者比较恬不知耻的青年请我给出出主意:怎么才能获奖?一般来说,如何才能成功?在他们看来,我仿佛应该了解各种各样的窍门!我对他们的前景表示怀疑。谁也不可能单凭见一次面就判定某人是否具有天赋,但却不难立即看出此人是否抱有真正的写作动机。沙龙的这些支柱人物,他们之所以要写作,是因为一旦坚持走文学道路,那就非写不可,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自甘寂寞,情愿与白纸打jiāo道,他们都渴望得到最抽象形式的成功。可不管怎么说,这决不是获取成功的最好方式。我觉得他们就像他们勃勃的野心一样令人可憎。其中有一位几乎自我供认:“我时刻准备用钱去买。”实际上,克洛蒂已经让众多的人破费了,当然以实物形式。她神采奕奕,向记者们发表宏论,周围簇拥着一群满面chūn风的崇拜者。波尔难以从中获利,便视朱利安为猎物,叉着两条还十分漂亮的大腿,紧挨他坐着,两只眸子频送秋波,呼唤着他的整个心灵,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个不停。倘若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被灌了这么多甜言蜜语,早就已经飘飘然并难以自己了,可朱利安对这套陈词滥调了如指掌。我在听着一位高个子老头儿恳切的声音,那只光秃秃的脑袋酷似传统的天才形象,而我心中暗暗发誓:万一我失去刘易斯的话,那一旦失去,就马上放弃自己还是女人的想法,我不愿跟她们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