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96)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对,我们很快被人讨厌。”伯特说,“我们的所作所为就像是野蛮人。”

  “那是肯定的。”刘易斯说道。

  “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要纪律严一点……”

  “您以为绞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刘易斯口气激烈地问道,“就知道把他们一个个往战争的虎口里填,可他们稍一违纪就把他们绞死!”

  “绞死的人太多了,这我同意。”伯特说,“可问题正在于此:一开始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

  “什么措施?”威利问。

  “啊!要是他们一开始谈论起他们的战争来,那我们就别想有个完!”多萝茜说。

  三个人的脸上闪现出兴奋的神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们对法国抱有不可怀疑的好感,可对自己的国家却没有一丁点儿好意。听着他们的谈话,我心里并不舒服。他们谈论的是他们的战争,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荒唐可笑的借口而已。他们对我们具有负疚心理,就好像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弱女子或一个走投无路的野shòu可能会产生的良心上的不安。他们用我们的历史制作了一个个蜡人神话。等他们好不容易静下来,伊夫琳声音懒洋洋地问我:

  “现在巴黎怎么样?”

  “处处都是美国人。”我答道。

  “这好像并不让您高兴嘛?”刘易斯说,“多么无情无义的民族啊!我们让他们喝足了奶粉,灌够了可口可乐,到处都开着我们的坦克,可却不拜倒在我们的脚下!”他哈哈大笑起来:“希腊、中国、法国,我们援助啊,援助,太傻了。那都是些不讲实际的民族。”

  “您觉得这可笑吗?”多萝茜咄咄bī人地问道,“多迷人的幽默!”她一耸肩膀:“等我们向全地球投放了原子弹,刘易斯还会开几个黑色的玩笑,让我们好好开开心的。”

  刘易斯乐呵呵地看着我:“遇事笑总比哭好,这不是一个法国人说的吗?”

  “现在的问题不是哭还是笑,而是要行动。”多萝茜说。

  刘易斯遂换了一副面孔:“我投票赞成华莱士,我为他说话。您还要我再做什么?”

  “您知道我对华莱士的看法。”多萝茜说,“那个人永远也建不成一个真正的左派政党,他只不过给那些需要以廉价买回良心安宁的人用作了托词。”

  “我的上帝!多萝茜,”威利说道,“一个真正的左派政党,并不是刘易斯或我们中间的哪个人可以创立的……”

  “但是,”我说,“与你们持同样看法的人为数众多,你们就没有办法组成一个团体?”

  “首先,我们的人越来越少,”刘易斯说,“其次我们都是被孤立的。”

  “特别是您觉得冷嘲热讽要比试图做点事适意得多。”多萝茜说。

  刘易斯这种不动声色的冷嘲热讽也时常令我气恼。他头脑清醒,具有批评的目光,有时甚至愤世嫉俗,但是,他谴责美国的那种种缺陷与恶疾,在他身上一应俱全,而且紧密相联,就像病人与病魔,流làng汉与污垢一样密不可分。正因为这一原因,我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本人就是一个同谋犯。我突然想起他总责怪我没有把他的国家当作自己的国家,可他自己却决不在我的祖国扎根。这明明是一种狂妄自大。“我决不成为一个美国女人!”我在心底抗议。他们继续争论不休,我有趣地在一旁捉摸这个义愤填膺的科莱特·博多施到底是从哪儿闯入了我的心底。

  伯特又开车把我们送回住处,刘易斯温情脉脉地把我搂在怀里:“这一天您过得愉快吗?”

  他这副温柔的笑脸向我暗示了该怎么回答,可我心情到底如何,没有谁会感兴趣。

  “十分愉快。”我答道,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多萝茜多么咄咄bī人!”

  “她很不幸。”刘易斯说道,思虑片刻:“弗吉尼亚、威利、伊夫琳都不幸。您和我差不多还算自在,真是莫大的幸运。”

  “我并不太自在。”

  “您也有不自在的时刻,谁都一个样。可这并不常有。”

  他说话如此自信,我无言作答。他接着说:“他们或多或少都是奴隶。不是丈夫的奴隶,就是妻子的奴隶,或者儿女的奴隶。”这就是他们的不幸。

  “去年,您跟我说过您希望结婚。”我说。

  “有时候确实想过。”刘易斯笑了起来:“可一旦与妻子儿女关在家里,我便只会有一个念头:逃出家门。”

  他话声欢快,给了我勇气。“刘易斯,您觉得我们这辈子还会相见吗?”

  他脸上骤然乌云密布。“为什么不会?”他口气轻浮地反问道。

  “因为我们相互住得十分遥远。”

  “对,我们住得是远。”

  他消失在盥洗室里。情况总是这样,每当我重新靠近他,他便回避。他大概担心我向他索取他无法给予我的温暖、谎言或承诺吧。我开始脱去衣服,我早就料到俩人单独在一起时的这场谈话肯定令人失望。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失望。幸好我的肉体与刘易斯的肉体十分协调一致,不难适应他那种冷漠的态度。我们睡在各自的双人chuáng上,中间隔着一条冰冷的深渊,我甚至再也不明白“欲望”一词的意义所在。

  我祈求自己的心灵也能一样宽容。刘易斯宣称若要爱,必须头脑发热。姑且假设我的头脑已经不再发热了吧?刘易斯在酣睡,我倾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试图不再用自己的双眼,而用他人的,用多萝茜的眼睛将他透视一番。他确实是自私的。他打定主意要在我们俩的事情中得到尽可能多的快乐,尽可能少惹烦恼,对于我所反感的东西,他根本无所谓。他事先没有跟我打任何招呼,让我来到芝加哥,这是因为与我见面会给他带来欢乐;一旦把我控制在手,他便毫不掩饰地向我宣布再也不爱我了,更有甚者,他还qiáng求我给他笑脸。真的,他只顾他自己,说到底,他为何如此冷酷地谨防产生遗憾、激情和痛苦呢?这种谨慎的举动之中确实含着吝啬的成分。第二天清晨,我尽量保持着一种严肃的姿态。刘易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用水浇着草坪,我看着他,心里暗忖道:“这是众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可我为何固执已见,一直认为他独一无二呢?”耳边传来了邮车的声音。邮差拔下了插在邮箱上的小红旗,连同邮件一起丢进信箱内。我踏上沙砾小径。没有信件,可有一大堆报纸。我先读一会儿报纸,然后去书房挑选一部书,再去游泳,下午嘛听听唱片。我完全可以做许多愉快的事情,再也用不着折磨自己的大脑和心灵。

  “安娜!”刘易斯呼喊道,“快来瞧,我逮住了一条彩虹。”他在浇着草坪,一条彩虹在喷洒的水中闪耀。“快来!”

  我重听到了这种急迫而又默契的声音,看到了这副洋溢着欢乐的脸庞,一副与谁的面孔都不一样的脸庞。是刘易斯,确实是他。他已经停止爱我,可他仍然还是他。我为何突然想起他的坏处来?不,我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得到解脱。实际上,我是理解他的。我也同样憎恨不幸,不愿牺牲!我理解他既不愿为我而痛苦,也不愿失去我;我理解他过分地只顾解脱自己心中的痛苦而没有多少心思来关心我内心的痛痒。我回想起了他说话的那种口气,他曾经用抽搐的手紧抓住我的肩膀对我说:“我要立即娶您为妻。”那时,我就已经消除了一切积恨,永远永远。当人们真的不愿再相爱时,人们也就不再相爱了,但是,人们不会随心所欲地表现出不情愿。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96/216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