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97)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我还在继续爱着刘易斯,可这不那么风平làng静。只要听到他说话的一种声调,我就会一时冲动,整个儿重新拥有他;可一分钟之后,我便又失去了他。当他在周末的一天独自去芝加哥过时,我反而感到了轻松。二十四个小时的寂寞,倒是一种喘息。我陪他到了公共汽车站,然后沿着两旁尽是花园和别墅的公路慢慢地走回住处。我带着书坐在草坪上。天气十分炎热,树叶纹丝不动,远处,湖上没有一丝动静。我从小包里拿出罗贝尔最近的一封来信。他向我详细叙述了马达加斯加事件的始末;亨利撰写了一篇文章,将发表在下一期的《警觉》杂志上,可这还远远不够;要想给舆论施加影响,必须拥有一份月报或发行量很大的周刊;他们打算组织一次集会,可缺少时间。他本来可以把我召回巴黎去的。可这又有何用?若我在他身边,罗贝尔不会给我写信,而是亲口给我讲述情况,但不可能因此而使他的工作有所进展。我对他毫无用处,他不会召我回去的,我也没有理由离开这儿。我环顾四周,碧空如洗,草坪就像经过jīng心修理一般,松鼠和小鸟如同驯养的动物。我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里。我随手抓起一部书:《新英格兰文学》。若在一年前,这准会激起我的兴趣,可如今,刘易斯的国家及其历史已经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堆放在草坪上的书籍全都默不作声。我伸了伸腰,gān什么呢?我绝对无事可做。我一时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这一刻显得多么漫长,突然间,我感到惊恐不安,全身瘫痪,耳聋目盲,然而却有着清醒的意识。我常常哀叹没有比这更为不幸的命运了,然而这就是我的命运。我终于站起身来,回到屋子。我冲了个澡,洗了个头,可我这个人向来不善花很多时间管管自己的身子。我打开了冰箱:一大瓶西红柿汁,一瓶满满的桔子汁,还有随时可供食用的色拉、冷肉、牛奶,只需我伸手去取;食品格里放满了罐头、速溶粉、快餐米饭,只要用沸水浸泡就可食用。我只花了一刻钟时间就匆匆吃完了晚餐。世上肯定有消磨时间的艺术,可这对我来说是陌生的。gān什么呢?我听了几张唱片,又扭开了电视机的旋钮,我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混合着看电影、喜剧、历险片、新闻、侦探片、神奇故事等,以此取乐,可突然,世间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我怎么旋转旋钮,屏幕还是一片白点。我想到睡觉,可我平生第一次出现了恐怖感,害怕四处游dàng的歹徒、小偷和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害怕睡过了,又害怕睡不着。此时,湖水在咆哮,野shòu踩得枯树枝沙沙作响;屋子里,静得让人窒息,我把所有的门一一关死,回到自己卧室抱出一chuáng毯子和一个枕头,亮着灯,和衣睡在长沙发上。我渐渐入睡了:这时,一些汉子从紧闭的窗户跳进屋来,把我击昏了。一觉儿醒来,只听到一只小鸟在啁啾,另一只鸟儿正在用利嘴击打着树身,为树诊病。我宁愿被噩梦缠绕而不愿处在现实之中,于是又阖上眼睛,可眼皮下已经大亮。我起了chuáng。房子是多么空空dàngdàng!前途是多么虚无缥缈!以前,每当我看到横搭在扶手椅上的白色浴衣或遗忘在办公桌下的旧拖鞋,心里往往激动不已;可如今我再也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们都属于刘易斯,对,刘易斯始终存在!但是那位爱我的男子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踪迹。这是刘易斯,这又不是他。我在他的房子里,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

  我走出门外,登上沙砾小径。信箱上面插着的小旗不见了,邮差已经来过。我拿起邮件,其中有一封是我的信!默利娅姆和菲利普正在墨西哥旅游,回国时准备在芝加哥停一停,十分希望与我见一面。自1946年以来,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们,可南希在5月份来过巴黎,我把自己在美国的地址给了她。默利娅姆给我写信,这本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我惊愕不已地看着来信。它使我回忆起刘易斯对我说还不存在的那段时光。他人不在,这怎么会变得一生空虚呢?这是一片毁灭性的空虚,它吞噬了一切。花园死气沉沉的,我的记忆也死亡了。无法对默利娅姆、对菲利普、对任何东西提起兴趣,哪怕只有一秒钟的兴趣。举足轻重的只有这位我正在等待的男子,可我却连他到底是何人也不知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在小园子里转了又转,又回到屋子里来回踱步,不断地呼唤着:“刘易斯!回来吧!帮帮我!”我喝了威士忌,吃了粒苯基丙胺,可无济于事。仍然是这片难以忍受的空虚。我在玻璃台边坐下,守候着。

  “刘易斯!”约摸两点钟光景,我听到了他在沙砾小路上的脚步声,我飞奔迎去。他提着大包小包:有书、有唱片、中国茶、一瓶西昂蒂酒,仿佛这都是些礼物,这一天就是节日似的。我从他手中接过那瓶酒。

  “西昂蒂酒,多妙的主意啊!您玩得开心吗?您扑克牌打赢了吗?您想吃点儿什么:牛排?jī肉?”

  “我吃过午饭了。”刘易斯说。他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脱下鞋子,换上拖鞋。

  “您不在,我整夜都担惊受怕的。我梦见一些四处游dàng的歹徒把我杀了。”

  他走到玻璃窗台旁,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我坐在长沙发上。“您马上都讲给我听听。”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欢迎他归来,就像所有失宠的女人一样,顾不上什么体面,表现出了过分的热情、过分的狂热,一个劲地问这问那。他讲给我听,可有口无心。是的,他玩了扑克牌,可没有赢也没有输。泰迪现关在监狱,还是因为老问题。不,他没有见到玛莎,不过与伯特见了面,俩人没有谈什么特别的事情。我要求他详细讲讲时,他马上显出一副气恼的样子。最后,他拿起一份报纸,我也翻开了一部书,装着阅读起来。我没有吃午饭,是东西无法咽下肚去。

  “我到底在等待什么呢?”我在心底自问。我已经放弃了寻回过去的任何希望,我还指望什么呢?指望得到一种可以取代失去的爱情的友情?可是爱情要是可以让什么东西取代的话,那它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这就像死一样,无可挽回了。我重又思量,“要是我怀里还剩下一具尸首也好啊!”我多么想走到刘易斯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头,问他:“这样的一种爱怎么会化为乌有的呢?您好好解释一下。”可是他也许会对我回答说:“这没有什么值得解释的。”

  “您不愿意去沙滩转一圈儿?”我提出。

  “不,我一点儿也不想去。”他答道,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两点刚过,我还有整个下午的时间需要打发,接着还有晚上、夜里,还有新的一天,一天又一天。怎么打发这些日子?要是附近有个电影院就好了,或者地处名副其实的乡野,有森林、有牧场,那我可以不断地行走,一直走到jīng疲力竭!可是这儿,笔直的马路,两旁尽是园子,俨然一个监狱的院子。我斟满了一杯酒。太阳闪耀,可阳光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把烦恼驱逐到远处,它们仍然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书中的字母就像贴在了我的眼皮上,弄得我眼睛发花,不可能读下去了。我尽可能想想巴黎、罗贝尔,思考过去、未来,可怎么也不行。我脖子上套着枷锁,四肢被紧紧地缚住,整个儿囚禁在这一时刻之中。我自身的重量压得我近乎窒息,喘出的气息毒化了空气。我想要挣脱的是我自己。问题的关键是这一点永远无法做到。“要我放弃chuáng笫之欢,打扮得像个老太婆,白发苍苍,这些我都愿意,可却永远无法挣脱自己,这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啊!”我伸手去拿瓶酒,可又放下了。我早就练出来了,酒jīng只会烧坏我的胃,不可能使我头昏,也不会给我温暖。会发生什么事呢?无论如何得出点儿什么事。这种静止的不断折磨不能永远存在下去。刘易斯还在读报,我突然心头一亮:“这再也不是同一个人了!”爱我的那个男人消失了,刘易斯也随之而去了!我怎么会弄错了呢!刘易斯!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您有一只漂亮的小脑袋,圆滚滚的……您知道我有多爱您吗?”他送给我一朵花儿,问道:“法国人吃花儿吗?”他如今变成什么了?是谁罚我与一个伪君子像死人似的单独相处?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可恨的记忆发出的回声:一声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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