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自己为什么不再熟视无睹了?”
“因为我有一天重又感到身陷其中。”迪布勒伊答道,“噢!这太简单了。”他继续说道,“去年我对自己说:‘一切皆恶,即使最微不足道的罪孽,我也难以忍受,无法将之视为善。’只是形势日趋严重了。最可怕的罪恶变得如此危险,以致我对苏联和共产主义的保留态度在我自己看来已经显得太无关紧要了。”迪布勒伊看了看亨利:“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您的感觉跟我的并不一样。”
亨利一耸肩膀:“这个月,我见过不少共产党人,我跟拉舒姆工作过。对他们的观点我十分理解,可就是不合拍,跟他们永远都合不到一块儿去。”
“并不是要去入党。”迪布勒伊说道,“要共同斗争,反对美国,反对战争,这并不需要对一切问题都观点一致。”
“您比我要更忠诚。”亨利说,“我决不会为一种我对之将信将疑的事业牺牲我渴望享受的生命。”
“啊!别给我搬出这种理由!”迪布勒伊说道,“这让我想起了伏朗热说的那种论调:‘人不值得他人关心。’”
“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亨利声音有力地说道。
“不像您自己想象的那样。”迪布勒伊用目光审视着亨利:“您完全不同意在苏联和美国之间,应该选择苏联吗?”
“显而易见。”
“那就够了。有一点必须承认,”他激动地说道,“选择则赞同,偏爱则爱。倘若非要等到绝对的十全十美才肯投入,那就永远爱不上什么人,也永远做不成什么事。”
“不要求十全十美,但个人总可以认为事情一败涂地,不想掺和进去吧。”亨利说道。
“您说的一败涂地是与什么相比较呢?”迪布勒伊问道。
“与事情本来可以存在的状况相比较。”亨利答道。
“亦即与您自己的想法相比较吧。”迪布勒伊道。他耸耸肩:“苏联本应该是一场不用经历任何痛苦的革命,可这纯粹是幻想,等于零。显然,与幻想相比,现实总是错的。思想一经实现便会走形;与各种各样可能的社会主义相比,苏联的优越性就在于它已经存在。”
亨利以审讯的神态看着迪布勒伊:
“如果存在即有理,那就gān脆袖手旁观算了。”
“绝对不是这样。现实不是一成不变的。”迪布勒伊说道,“现实具有前景,具有可能性。若想对现实起到作用,哪怕只想对现实有所思考,就必须置身于现实之中,而不应该以想入非非为乐事。”
“您知道,我很少想入非非。”亨利说道。
“要是说‘事情一败涂地’,或者像我去年说的‘一切皆恶’那种话,那肯定是因为心里在悄悄地梦想绝对的善。”他盯着亨利的眼睛说道:“人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但非得目空一切到了怪诞的地步,才会把自己的梦想放到高于一切的位置。若人实实在在的,那就会明白一方是现实,另一方则是虚无。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爱虚胜于实。”他添了一句。
亨利朝安娜侧过身子,她正在默默地喝着第二杯马提尼酒,亨利问她:
“您的看法如何?”
“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直难以把恶视作善,哪怕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罪过。”她答道,“可这是因为我信奉上帝时间太长了的缘故。我想罗贝尔言之有理。”
“也许。”亨利道。
“我是在了解事实情况下才这么说的。”迪布勒伊说道,“我也一样,过去曾试图把自己心绪的恶劣看作是对尘世的愤慨。”
亨利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迪布勒伊不正是在用理论为自己的性情辩解吗?“可要是这样去想的话,那我不是也因为心里不快才试图贬低他对我所说的一切吗?”他暗自思忖。他决定对迪布勒伊表示信任,至少等到谈话结束再说。
“可您对事物的看法,我觉得还是悲观了点儿。”亨利说。
“这里也是一样。所谓的悲观是与我过去的幻想相比较而言。”迪布勒伊说道。“那时的幻想太诱人了,历史可不诱人。可又没有任何办法摆脱历史,因此必须寻求经历历史的最佳方式。依我之见,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节制。”
亨利还想再向他提出其他的问题,可听到客厅里响起了脚步声。纳迪娜推门而入:
“你们好,这一伙酒鬼!”她快活地说,“你们可以为我的健康gān一杯,我值得你们为我祝酒!”她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看了看我们:“猜一猜我做了什么事?”
“到底什么事?”亨利问道。
“我去了巴黎,为你们报了仇雪了耻:我打了朗贝尔耳光。”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在哪儿碰到他的?事情的前后经过是怎么发生的?”亨利问道。
“呃,我去了《希望报》。”纳迪娜自豪地说,“我闯进了编辑室,他们全都在,有萨玛泽尔、伏朗热、朗贝尔和许多新进去的人,一个个脸色难看极了,那场面看了可真叫人发笑!”纳迪娜咯咯笑了起来:“朗贝尔直发愣,结结巴巴地说了点什么,可我不容他解释。我对他说:‘我对你负有旧债,我很高兴你给我提供了向你还债的机会。’说罢我便挥手朝他脸上搧了过去。”
“他怎么样了?”亨利问道。
“唉!他做得很体面,”纳迪娜回答道,“他摆出一副威严的气派,我急忙走了。”
“他没有说我的事情可以我自己去gān?若我是他,我肯定会这么说的。”亨利说道。他不愿意臭骂纳迪娜,可他心里十分恼怒。
“我没有听他说了些什么。”纳迪娜说道。她带着几分挑衅的神态扫了大家一眼:“怎么了?你们都不对我表示祝贺?”
“不。”迪布勒伊说,“我并不觉得你做的事有多灵。”
“可我觉得这很灵。”纳迪娜说,“我从那儿出来后见到了樊尚,他说我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她以报复的口吻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想要做广告,那你这一手算成功了。”迪布勒伊说道,“各家报刊马上就会大肆宣扬。”
“我才不在乎什么报纸呢。”纳迪娜说。
“看你不在乎做出的事情。”
他们充满敌意地瞪着对方。
“要是您高兴别人往您身上拉屎撒尿,那您活该。”纳迪娜气愤地说,“我可不乐意。”她朝亨利转去身子:“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她劈头说道,“你为何去跟别人谈我们自己的事情?”
“哎哟,我没有说过我们的事。”亨利说道,“你完全知道所有人物都是虚构的。”
“算了吧!你的小说里足足有五十处与爸爸或与你完全吻合,我也清楚地看出了有三句是我说的。”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