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208)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说那话的人与你毫无联系。”亨利道,接着一耸肩膀:“当然啰,我展现的是今日的人,他们的情况与我们所处的境地相差无几。可这样的人有千千万万,并不特指你父亲或我自己。恰恰相反,在许多方面,我笔下的人物与我们毫不相似。”

  “我当初没有提出反对,是怕有人又会说我无事生非。”纳迪娜尖刻地说,“可你以为这让人愉快?别人放心地跟你jiāo谈,自以为受到了平等对待,可你却在观察别人,暗暗地在心里做笔记;别人向你倾吐,是为了忘掉那些本来微不足道的事情,这可倒好,哪一天看到自己说的那些话都变了白纸黑字。我把这叫作背信罪!”

  “谁要写一本小说,就不可能不搜集发生在周围的一些事。”亨利说道。

  “也许,那跟作家就不该多来往。”纳迪娜气呼呼地说。

  亨利朝她微微一笑:“你可命运不佳!”

  “你现在还讥笑我。”她叫嚷道,气得面红耳赤。

  “我不是在讥笑你。”亨利说道。他用胳膊搂着纳迪娜的肩膀说:“咱们可不要为这事闹个不愉快。”

  “是你们在闹不愉快!”纳迪娜说道:“啊!你们倒高兴,三个人都摆出一副判官的模样在盯着我看!”

  “算了,谁也没有在审判你!”安娜口气通融地说道。她在寻找着迪布勒伊的目光:“一想到朗贝尔被狠狠搧了一巴掌,还是挺让人满足的。”

  迪布勒伊没有说什么。亨利试图岔开话题:“你见到樊尚了?他情况怎样?”

  “你希望他情况怎么样呢?”她一副傲慢的声调反问道。

  “他一直在电台?”

  “对。”纳迪娜犹豫不决,“我本来有件很有趣的事情想告诉你们的,可我再也没有心思谈了。”

  “快,说说呀!”亨利道。

  “樊尚又找到了塞泽纳克的踪迹!”纳迪娜说道,“是在巴蒂尼奥尔那一带的一家小旅店里。他一弄到了确切住址,便去敲塞泽纳克的房门,想跟他谈谈自己的看法。塞泽纳克死活不答应给他开门。樊尚便守在旅店门口,可那人从安全楼梯溜掉了。三天来,他再也没有露面。旅店呀、餐厅呀、他平时去过毒瘾的酒吧呀,都不见他的影子。”她以得意的声调接着说道:“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对不对?要是心里不是怀着什么鬼胎,他不会东藏西躲的。”

  “这要看樊尚隔门跟他说了些什么。”亨利说道,“即使清白无辜,他也可能会害怕的。”

  “不。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一定会试图解释清楚。”纳迪娜说道。她朝她母亲转去身子,以咄咄bī人的口气说道:“这好像与你无关似的,可你认识他——塞泽纳克。”

  “是认识。”安娜说,“我觉得他是一个极端的吸毒鬼。等到了这个程度,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

  一片沉重的死寂降临了。亨利忐忑不安地暗自在想:“樊尚一定会重新找到塞泽纳克的。那将会怎么样?”如果塞泽纳克说出去,再加上朗贝尔一气之下对他的事予以证实,那会出现什么情况?安娜和迪布勒伊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哎,早知道你们听了就这样反应,那还不如烂在肚子里不说呢!”纳迪娜恼恨地说。

  “唉,不。”亨利说道,“这事真有趣,所以我们都在想这件事。”

  “用不着客气!”纳迪娜说,“你们都是大人,我只不过是个huáng毛丫头。我高兴的事,你们不会觉得有趣的,这很正常。”她朝门口走去:“我上楼去看玛利亚。”

  整个晚上她都在赌气。“这样四人生活在一起她很不适应。”亨利思忖,“等到了意大利就会有好转的。”他有点儿焦灼不安地想:“还有十几天呢。”一切都已经计划停当。纳迪娜和玛利亚坐上火车卧铺走,他开小车先行一步。再过十天就走。有时,他脸上已经感觉到那散发着盐味和树脂味的和煦的海风,一股幸福感在心间升腾而起;可有的时候,他却感到懊悔,就像是一种积恨,仿佛别人违抗他的意愿,qiáng行把他流放了似的。

  第二天整整一天,亨利一直在反复思考头天夜里与迪布勒伊延续到深夜的那场谈话。迪布勒伊认为,惟一的问题是要确定存在的事物中哪些是自己偏爱的。这谈不上什么主动放弃。要是面临两件实实在在的东西,只接受最无价值的那一件,那才叫主动放弃呢。可是除了处于如今这种状况的人类之外,不存在任何东西。是的,在某些方面亨利是同意的。爱虚胜于实,这正是他责怪波尔的一点。她不是接受现实中的他,而是一味抓着那些古老的神话不放。相反,他从来没有到纳迪娜身上去寻找“理想的女人”;他显然了解她的缺点,可还是决定与她共同生活。当人们考虑到书与艺术作品时,便会感觉到迪布勒伊所取的态度是有理有据的。人永远写不出别人希望看到的书,谁都可以把任何杰作看成一种失败,以从中取乐。但是,虽然我们并不幻想一种超世俗的艺术,可对于我们所偏爱的作品,无疑都是倾注了一种绝对的爱。在政治方面,亨利感到并不怎么信赖,因为在这一领域,出现了恶的gān扰,这种恶并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善,而是灾难与死亡的绝对存在。如果人们对灾难、死亡,对一个个单个的人予以重视的话,那想要心安理得,觉得自己有理由不再过问世事,单凭哀叹一句“不管怎么说,历史总是不幸的”,是远远不够的。历史多一分不幸,还是少一分不幸,这事关重大。夜幕降临了,亨利还在椴树下苦苦思索,这时,安娜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

  “亨利!”她喊了他一声,声音平静但却迫切,他不禁烦恼地想到:“准是又跟纳迪娜闹了一场。”他朝屋子走去。

  “嗯?”

  迪布勒伊坐在壁炉旁,纳迪娜站在他的对面,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副执拗的神态。

  “塞泽纳克刚才来了。”安娜说。

  “塞泽纳克?”

  “他说有人企图杀死他。他躲藏了五天,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五天不吸毒,他到了极限了。”她指了指餐室的门:“他就在那儿,躺在长沙发上,病得像条死狗。我马上给他打针。”

  她手中拿着针筒,桌上放着一只药箱。

  “等他开口后你再给他打吧。”纳迪娜声音严厉地说,“他就指望妈妈一下就上当,不问他什么就帮他忙呢。”她添了一句:“可惜没有机会,我正好在场。”

  “他说了?”亨利问道。

  “他马上就要开口了。”纳迪娜说道,接着猛地朝餐室的门走去,打开门,只听得她几乎以亲切的声音呼喊了一声:“塞泽纳克!”

  亨利一动不动地与安娜站在门前,纳迪娜走近沙发。塞泽纳克没有动弹,仰躺着,嘴里在低声说着什么,两只手张着,在痉挛抽缩:“快!”他喊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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