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管怎么做都肯定不合适。”迪布勒伊说道。他看了看塞泽纳克:“有可能解决问题的惟一时机,就是在问题尚未提出之时。要是我们也是当事人,那就不会提出什么疑问了。只是现在我们都是局外人,因此我们采取的任何决定必定都是任意的。”他站起身来:“搬他上chuáng睡觉吧。”
塞泽纳克正在熟睡,他闭着两只眼睛,神色平静又恢复了昔日的几分英俊模样。他身子没有多重。迪布勒伊和亨利把他抬到小屋,让他和衣睡在chuáng上。安娜在他腿上盖了一chuáng毯子。
“一个人睡着了,像是多么无害于他人啊!”她喃喃地说。
“他也许并不这么于人无害。”亨利说道,“他肯定了解樊尚及其伙伴的许多底细。眼下,有许多人不惜为过去的盖世太保分子洗刷罪名,以便排挤以前的游击队抵抗战士。”
“您不觉得要是他了解樊尚的底细,樊尚早就遇到麻烦了吗?”安娜说道。
“听我说,”迪布勒伊说,“在照顾他的同时,尽量想办法问问他,吸毒的人容易开口,我们也许可以弄清楚他肚子里到底都装着些什么货色。”他思索片刻:“我想不管怎么说,最好还是把他送走。”
“他怎么就非要闯到这里来呢!”安娜说道。
她显得极为惊恐不安,亨利心想该让她与迪布勒伊单独呆在一起。于是,他借口说没有胃口,等会儿再下来跟纳迪娜一起吃点东西,然后便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他倚在窗台上,瞥见了遥远处一座山丘昏暗的轮廓和近处那间小屋,屋子里躺着塞泽纳克。想当年在那个快乐的圣诞之夜,塞泽纳克也是这样躺在波尔的公寓里。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欢呼着胜利,与普莱斯顿共同高呼“美利坚万岁”,为苏联的健康畅怀痛饮。然而塞泽纳克却是个叛徒,乐施好助的美国在暗中准备奴役欧洲,至于在苏联发生的一切,最好不要贴近去看。一旦失去了它本来就未曾有过的希望,过去便再也欺骗不了任何人,除非傻瓜才会被其蒙骗。在漆黑一团的山丘里,一辆汽车的探照灯辟开了一道灯光闪烁的宽阔的壕沟。亨利一动不动,久久地凝望着那光芒之路在黑夜中蜿蜒。塞泽纳克在睡觉,他的罪行连同其躯体都在沉睡。纳迪娜在野外游dàng,他毫无心思去作任何解释,没有等她回家便上了chuáng。
透过一个模模糊糊的梦,亨利仿佛突然听到了一种怪声,像是在下雹子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线灯光she进门底。纳迪娜已经回到家里,怒气未息;可声音并不是传自她的房间。玻璃窗口响起一片雨点般的碎石声。“是塞泽纳克。”亨利心里想,他跳下chuáng,打开窗户,俯身一看:原来是樊尚。他急匆匆套上衣服,下楼来到院子里。
“你在这儿gān什么?”
樊尚坐在靠墙的绿色木凳上,他神情平静,但左脚抽筋似的直跺地面,裤脚直晃。
“我需要你帮助。你的小车在吧?”
“在,gān什么用?”
“我刚才把塞泽纳克gān掉了。得把他从这儿搬走。”
亨利惊愕不已地瞪着樊尚问道:“你把他gān掉了?”
“没费什么周折。”樊尚说道,“他正在睡觉,我用了无声手枪,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他声音平静但急促,接着又说了一句:“只是这混账家伙就是烧不起来。”
“烧?”
“我们在游击队时从德国鬼子手中偷了一些磷片,平常很解决问题,可也许是保存时间太长了的缘故,不太好使,尽管存放时我也很注意保持gān燥。我等了三个小时,肚子才刚刚烧掉一点儿,天不早了,还是用车把他搞走算了。”
“你为什么gān出这种事?”亨利嗫嚅道。他坐在长凳上。他知道樊尚会杀人的,而且已经杀过。可知道归知道,并非亲眼所见。迄今为止,樊尚在他眼里一直是一个没有制造过受害者的杀手。他的这种恶癖就好比酗酒、吸毒一样,只与他一个人相关,可如今他手持手枪闯进了小屋,朝一只活的太阳xué扣动了扳机,塞泽纳克送了命。樊尚一连三个小时呆在被他亲手杀死而怎么也烧不掉的伙伴身边。“本来准备把他送到哪个国家的丛林区去的,再也不会回来的。”亨利说道。
“回来得会更勤!”樊尚说道。他的大腿已经恢复平静,可说话的声音似乎还不那么稳:“塞泽纳克!一个告密的小人!你知道!他把我们大家都给骗了!尚塞尔说:‘我的小兄弟!’我也一样,可怜的傻瓜蛋!因为他吸毒的原因,我一直没有提防他,可他却向警察局告发了我。我为他做过不少事情,他可从来没有为别人做过。即使肯定会搭上自己的脑袋,我也要他的命。”
“你是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
“我找到了他的行踪。”樊尚神情恍惚地答道。他接着补充道:“我是骑自行车来的。我本来想把烧剩下的全装进一只袋子,上面挂块石头,全都沉到河底去的,我自己一个人完全能解决问题。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烧不起来!”他神色困惑地重复道。他默默思考了片刻,然后站起身子:“还是赶紧下手为好。”
“你想怎么办?”
“让他去洗个澡,永远地洗下去,我恰好发现了一个地方。”
亨利没有动弹,他似乎觉得别人在要他亲手杀掉塞泽纳克。
“怎么不行呀?”樊尚说道,“总不能让他这样子躺在这里,嗯?你要是不愿帮我一把,也罢,只是把车借我用用,我不用你帮忙,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我帮你。”亨利说道,“可我也求你一件事:向我发誓你离开那一伙。”
“我刚才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单枪匹马gān的。”樊尚说道:“至于我那一伙,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今天再向你重复一遍:你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奉劝我去做。对所有那些卷土重来的混账家伙,你们斗争过吗?什么也没有gān。那就让我自己保卫自己吧!”
“这可不是自卫的一种方式。”
“你没有更好的方式提供给我呀。你去还是不去,快定呀。”他说道。
“行,我去。”
眼下可不是争辩的时候。再说,他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一切仿佛都不是真实的。微风习习,在与椴树枝嬉戏,开始凋谢的玫瑰馨香四溢,朝开着绿色百叶窗的屋子飘去,这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夜晚,什么都未曾发生。他跟樊尚走进小屋,在虚无中摇晃的仍然是平常的那个世界,气味也毫无异常,就像是在厨房烧jī毛时散发出的那一股浓烈的味道。亨利瞥了chuáng铺一眼,差点惊叫起来:一个黑人,躺在白色chuáng单上的那人脸色漆黑。
“是磷的缘故。”樊尚说,他掀去chuáng单,“瞧瞧这儿!”
太阳xué上的小窟窿已经用棉球塞上,不见一丝血迹。樊尚办事向来是仔细的。躯体上肋骨向外突出,呈烧焦的面包颜色,肚子中间被磷烧成一条深深的大口,塞泽纳克与躺在这儿的这个黑乎乎的家伙之间毫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