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说你病了,我们呢,往埃乌拉方向去。”
“这样会伤了他们的心。”亨利说,“不,我不能这么做。”
“还是说你不愿意吧。”纳迪娜尖刻地说。
“得了,”他不耐烦地说,“我不愿意。”
“你比我母亲还坏。”她鼻子上粘着沙粒,嘀咕着。
亨利身子一伸,躺在她的身旁。“咱们欢乐欢乐吧。”从前,他善于作乐。若在过去,他一冲动起来,准会牺牲那帮老谋反者们的梦想,一心沉湎于昔日曾经享受的那份欢乐之中。他合上眼睛。他躺在了另一个海滩上,身边是一位金褐色皮肤的女郎,她身穿碎花海浴裙裤,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美女:波尔。棕榈枝在他们头顶摇曳,透过芦苇,他们窥望着肥肥胖胖的犹太女郎满脸喜气地从海上走来,她们一个个身着裙服、罩着面纱、戴着首饰,十分累赘;夜里,他们经常偷看身裹白布在海里冒险作乐的阿拉伯女人;要么便去墙基呈古罗马风格的小酒馆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或者静静地坐在集市场上,亨利抽着水烟筒,一边跟阿穆尔·哈尔西纳天南海北地闲聊;然后再双双回到星光荧荧的房间,躺倒在chuáng榻上。但是,此时此刻,亨利最为怀念的是他在旅馆平台上每天上午度过的时光:头上,是蔚蓝的天空,周围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他乘着新的一天到来时刻的凉慡,顶着正午时分的酷热,双脚踩着滚烫的水泥地面不停地挥笔写作,直到他终于被阳光bào晒、被词语缠绕得头脑发昏时,才走到内院的yīn凉处喝一杯冰镇茴香酒。他前来寻觅的,正是杰尔巴的蓝天、夹竹桃和汹涌的大海,是夜晚闲聊的欢乐,尤其是清晨的凉慡和中午的酷热。他为什么觅不到昔日生活中已经感受过的那份灼热而温柔的情趣?然而,他是多么渴望这次旅行!多少天来,他心里只挂念着它,梦想着迎着太阳躺在沙滩上;现在,他来到了这里,有太阳,有沙滩:原来是他的心田里缺少某种东西。他再也不明白“幸福”、“欢乐”这些古老的词语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只有五个感官,它们却如此迅速地产生了厌倦。他的目光已经厌倦,厌倦这样没完没了地望着那除了蓝色还是蓝色的无穷无尽的蓝。他真恨不得抓破这层绸缎,撕破纳迪娜柔滑的皮肤。
“天开始凉了。”他说。
“对。”她突然紧贴着他;他透过衬衣,感觉到了胸前她那两只luǒ露的、充满了青chūn活力的rǔ房。“暖暖我的身子。”
他轻轻地推开了她。“穿上衣服,我们回村庄去。”
“你害怕有人发现我们?”纳迪娜的两只眸子闪闪发亮,双颊升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可亨利知道她的嘴巴仍然是冷冰冰的。“你以为他们能拿我们怎么着?会用石头砸我们?”她一副诱惑的神态问道。
“起来吧,该回去了。”
她全身紧紧地压住他,他难以抵挡这股欲望,浑身软绵绵的。他爱她朝气蓬勃的躯体,爱她光洁透亮的肌肤;倘若她真的愿意从欢乐中得到抚慰,而不故意恬不知耻地在chuáng笫厮混的话……她半闭着眼睛,细细地端详着他,手顺势向他的裤裆方向摸去。
“让我来……你放松,让我来。”
她的手和嘴都十分灵巧,可每当他让步时,总能看到她眼睛里那股胸有成竹的得意劲儿,他讨厌这股劲头。“不行。”他说,“不。这里不行。这样不行。”
他挣脱了身子,站了起来;纳迪娜的衬衫就扔在沙地上,他给她扔到了肩头。
“为什么?”她恼恨地说,又拖长声调添了一句,“也许在露天,还更有趣一点。”
他弹了弹沾在衣裤上的沙粒。
“我在琢磨你到底是否还有个女人的样子。”亨利故意拿出宽容的口吻说。
“噢!你知道,真正喜爱让男人摆弄的女人,我敢肯定一百人中挑不出一个,那是她们冒充高雅,故意摆出的一种姿态。”
“算了,我们别争了。”他挽起她的胳膊说,“来,我们去给你买点糕点和巧克力,你在车上好吃。”
“你尽把我当个小姑娘对待。”她说。
“不。我十分清楚你不是个小姑娘。我比你想象的要更理解你。”
她怀疑地瞅了他一眼,唇间露出了一丝微笑。“噢!我并不总是讨厌你。”她说道。
他更用劲地挽着她的胳膊,两人默默地向村庄走去。阳光渐暗,小船返回港湾,几头牛正拖着船往沙滩方向走去。村民们有的站着,有的围坐成一圈,全都在凝望着。男人的衬衣和女人肥大的裙子花花绿绿,饰着欢快的色彩;可是这片欢乐却凝固在死气沉沉的静止气氛之中。黑色的头发中包裹着石头一般的面孔,死死盯着天际的眼睛不抱有任何希望。见不到一个举动,听不到一句话语。仿佛一阵咒语使所有的舌头全都打了结。
“他们真急得我想大声呼喊。”纳迪娜说。
“我猜想他们也听不到你的呼声。”
“他们在等着什么?”
“不等待什么。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等待不到。”
广场上,生命在有气无力地叹息。一群孩子在乱喊乱叫;在海上丧生的渔夫丢下的孤寡的妻子坐在路旁行乞。开始,当亨利和纳迪娜听到身着厚实的裘皮服装的资本家太太煞有介事地对乞丐说“耐心等待”时,他们还愤愤不平地瞥她们一眼。可现在,当那一只只手向他俩伸来,他们便像窃贼似的拔腿就跑:乞丐太多了。
“给你买点东西吧。”亨利在糕点铺前拉住了纳迪娜,说道。
她走进铺子,两个脑袋剃得光溜溜的孩子鼻子紧贴着窗玻璃,当她双手捧着纸袋在门口出现时,他们喊叫了一阵。她停下脚步。
“他们在说什么?”
亨利犹豫了一下:“说你真有运气,肚子饿了能有吃的。”
“噢!”
她一气之下,猛地把鼓鼓的纸包扔到了孩子的手中。
“不。我这就给他们一点钱。”亨利说。
她一把拉住了他:“别管,他们倒了我的胃口,这些肮脏的野孩子。”
“你饿了。”
“我告诉你,我再也不饿了。”
他俩登上了小车,一时默默无语地行驶着。纳迪娜以哽咽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们本该去另一个国家。”
“哪一个?”
“我不知道。可是你,你应该知道。”
“不,我不知道。”他说。
“总该有个可以生活的国度吧。”她说。
突然,她泪水夺眶而出,亨利惊骇地望着她,波尔泪如雨下,那很自然;可看到纳迪娜哭泣,这几乎就像他无意中发现迪布勒伊在呜咽一样令人难过。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边。
“别哭,别哭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那粗硬的头发;他为何就没有办法让她微笑?他为何心情沉重?纳迪娜拭了拭眼泪,猛地一擤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