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呆滞地盯着那人。亨利暗忖:“这就是他的悲剧之所在。”他逃离了自己的祖国,故国的人们骂他为叛徒;他的虚荣心无疑可以从中得到解释:他没有祖国,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人为他作证。为此,他无论如何必须保证自己的名字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所表现。
“安娜!”波尔惊叫起来,“多可怕呀!”
安娜正把杯中的伏特加酒往她的香槟酒里倒:
“这一来香槟酒就有劲儿了。”她解释道,“尝一尝,味道好极了。”
波尔摇了遥头。
“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喝?”安娜问道,“一喝酒,人就更开心了。”
“喝酒等于要我头疼。”波尔答道。
朱利安哈哈大笑起来,“您让我想起了那位年轻姑娘,那是我在蒙巴纳斯街一家小旅馆门前遇到的一位迷人的少女。她对我说:‘噢!生活,等于要我的命……’”
“她才没有说呢。”安娜道。
“她有可能说过。”
“不过,她言之有理。”安娜像个醉鬼似的用教训人的口吻说道,“生活嘛,差不多等于死……”
“别说了,哎哟!”斯克利亚西纳说道,“倘若您不听,至少得让我听呀!”
乐队刚刚充满激情地奏起了《黑色的眸子》。
“咱们让他的心去碎吧。”安娜说。
“与一颗破碎的心去搏斗……”朱利安喃喃地说。
“你们别吵了!”
他们不再作声。斯克利亚西纳两眼死盯着小提琴手跳动的手指,一副发狂的神态,倾听着昔日的某个回忆。他自以为任性是男子汉的气概,可大家向他让步,是因为把他当作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大家如此顺从,他本该生疑:这也许是冲着他的……亨利微微一笑,望着轻轻敲击着桌面的迪布勒伊。若对方不过分纠缠不清,那迪布勒伊永远都显得彬彬有礼;可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他的谦恭姿态也是有限度的。亨利多么渴望安安静静地与他倾心jiāo谈,可是他并不着急;虽然他不喜欢这香槟酒、茨冈音乐和这种虚假的豪华,但这仍不失为清晨两点在公共场所的一次欢聚。“我们重又相聚在一起了。”亨利心里在想。安娜、波尔、朱利安、斯克利亚西纳、迪布勒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朋友”两字在他心头发出欢乐的声响,犹如圣诞树上劈啪作响的穗状装饰。
斯克利亚西纳狂热地鼓掌。这时,朱利安拉着波尔步入了舞池,迪布勒伊朝亨利转过身子:
“您在那边遇见的那些家伙,他们都希望来一场革命?”
“难道你因为恐惧共产主义而不惜容忍佛朗哥的统治?”亨利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担心你们不太了解形势。”斯克利亚西纳答道。
“放心吧。”迪布勒伊乐呵呵地说,“我们对形势十分了解。”
斯克利亚西纳张口欲言,可迪布勒伊笑哈哈地挡住了他的话,“知道,您高瞻远瞩。可您总不是诺斯特拉达米斯①吧;对于五十年以后发生的事情,您并不比我们更有眼光。可以肯定的是,就目前而言,所谓的斯大林危险纯属美国捏造。”
①诺斯特拉达米斯(1503~1566),法国医生、著名星相学家。
斯克利亚西纳满脸怀疑的神色瞧了瞧迪布勒伊:“您十足一副共产党人的腔调。”
“啊!对不起!一个共产党人决不可能义正词严地大声说出我刚才的那番话。”迪布勒伊说,“要是攻击美国,他们就会谴责您搞第五纵队的勾当。”
“禁令很快就会改变。”斯克利亚西纳说,“您只不过比他们先行了几个星期,仅此而已。”他一皱眉头:“别人经常问我,你们到底在哪些方面与共产党人有所区别,我承认我难以回答。”
迪布勒伊哈哈大笑:“那就别回答。”
“哎呀!”亨利开腔道,“我以为真的严禁谈论正经的事情呢。”
斯克利亚西纳气恼地一耸肩膀,表示无关紧要的闲聊再也不合时宜。“这是一种逃避行为吧?”他以谴责的目光紧bī着迪布勒伊问道。
“噢不,我可不是共产党人,您完全知道。”迪布勒伊说。
“我一无所知。”斯克利亚西纳脸色骤变,换了一副最为迷人的笑脸:“真的,我真希望了解您的观点。”
“我认为目前共产党人卷了进去。”迪布勒伊说,“我十分清楚他们为何支持雅尔塔协定,他们的目的是想给苏联留下慢慢恢复的时间。可结果呢,世界将分裂成两个阵营,它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相互争斗。”
“您责备他们的就这些?只是对形势的错误估计?”斯克利亚西纳声色俱厉地问道。
“我责怪他们鼠目寸光,只看鼻子底下的利益。”迪布勒伊一耸肩膀,“重新建设,这十分美好,可不能随随便便采用哪种方式。他们接受美国的援助,可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莫及。法国必定慢慢被美国所控制。”
斯克利亚西纳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香槟酒,砰地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这可是一种乐观主义的预言!”他紧接着声音严肃地说:“我不喜欢美国,我也不相信大西洋文明,可我希望美国占有霸主地位,这是因为今天要解决的问题,是物质丰富的问题,而惟独美国可以给我们以丰富的物质。”
“丰富的物质?为谁?以什么代价?”迪布勒伊追问道。他气愤地又添了一句:“等到我们沦为美国殖民地的那一天就太妙了!”
“您宁愿苏联把我们吞并掉?”斯克利亚西纳反问道。他一挥手,挡住了迪布勒伊:“我知道:您梦想一个统一、自主、社会主义的欧洲。可若它拒绝美国的保护,势必落到斯大林的手中。”
迪布勒伊耸了耸肩膀:“苏联不愿吞并任何地方。”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欧洲决不可能建立。”斯克利亚西纳说。
“这是您说的!”迪布勒伊道。他紧接着激动地说:“无论怎样,在法国,我们有着一个十分明确的目标:这就是建立一个真正的人民阵线政府。为此,必须有一个非共产主义的左派经受住考验。”他朝亨利转过身子:“不应再làng费时间,眼下人们都感到前途已经在望,咱们可不要等着他们失望。”
斯克利亚西纳又灌了一杯伏特加酒,沉浸在对领班的审视之中,他不愿再和疯子们讲什么道理。
“您刚才说已有个良好的开端?”亨利问。
“已经有了开端,可现在必须继续走下去。我希望您尽早和萨玛泽尔见面。本周六召开委员会会议,我指望您了。”
“让我喘口气吧。”亨利说。他有点惴惴不安地看了看迪布勒伊。要想顶住这亲切而又严厉的微笑的进攻,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