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腰缠万贯的鞋老板也是革命解放联合会的?”
“您奇怪吗?”
波尔坐在迪布勒伊的正对面抽着香烟,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他,一副敌对的神态。她正欲张嘴,亨利便隐约感觉到了她那愤怒的声音,于是抢在她前头说道:
“我可不会对您说,您的建议让我激动万分。”
迪布勒伊耸耸肩膀:“您知道,所有报纸或迟或早都不得不接受私人赞助。新闻自由,这又是一种漂亮的无稽之谈!”
“《希望报》已经恢复了正常。”亨利说,“倘若我们保持现状,自己完全可以长期存在下去。”
“你们自己存在下去,还有什么?”迪布勒伊生气地说道,“我完全理解,您独自一人创办了《希望报》,您也希望单枪匹马办下去,我理解。”他重复说道,“可您还是想想您应该起到什么作用!这个月里,您已经意识到革命解放联合会多么迫切需要一份报纸,是不是?”
“是的。”亨利答道。
“您也承认我们行动的重要性。那么?”
“如果那位先生为《希望报》提供资金,他肯定也要插上一手。”亨利说。
“啊!这绝对不可能!”迪布勒伊说道,“他绝对不会gān涉报社的领导。实际上,跟那么一个赞助人合作,您会比现在还更独立得多,因为说到底,您现在由于害怕失去您的读者,因此而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您的那个好人,我总觉得像是个古怪的慈善家。”
“要是您见了那人的面,您马上会明白的。”迪布勒伊说。
“他决不会向我提出任何条件,我总难以相信。”亨利说。
“决不会提任何条件,我向您打保票,这是确定无疑的。”
“这一切不会是空话吧,您完全有把握?”
“听我说,您自己跟他谈去!”迪布勒伊说道,“您只需给他打个电话,他已经准备明天签字。”
迪布勒伊口气如此轻松,亨利不禁淡淡一笑:“还是等一等吧!我首先得见见吕克。再说,即使我们决定宣告支持革命解放联合会,我们也要尽可能自己想办法摆脱困境,我更乐意这样做。”
“以我个人之见,我坚信《希望报》不会失去它的读者。”迪布勒伊说,“我完全赞同不要特拉利奥帮助,自己去解决困难。”他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希望您跟他谈谈为好。”
“他已经跟您谈过了,跟我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讲。”亨利说:“只要我有办法,我决不会要求他向我提供资金。”
“随您的便。”迪布勒伊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亨利:“我求您了,尽早作出决定。我们已经丧失了那么多时间!”
“您知道,您向我提出的这些要求事关重大。”亨利说,“涉及的不仅仅是我自己。还是您尽可能耐心等一等吧。”
“我是无可奈何,不得不耐着性子啊。”迪布勒伊叹了一口气说道。他站起身子,朝波尔咧嘴一笑:“您不跟我去转一圈?”
“上哪?”波尔问道。
“随便哪儿,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个真正的仲夏夜。”
“不,我困了。”波尔怏怏不乐地说。
“我也困了。”亨利说。
“那算了,我就独自一个去漫步。”迪布勒伊朝门口走去边说,“星期六见。”
“星期六见。”
亨利插上门,当他转过身,波尔迎面站着,满脸惊骇不安的神色:“真发疯了!他想抢走你的报纸!”
“听我讲,这谈不上什么抢。”亨利说道。他故意打了呵欠。波尔实际上跟他观点一致,可就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去和波尔争辩,他最受不了。他心里也恼火:简直是耍鬼花招!迪布勒伊只要想得到这份报纸,就会自以为有权利得到它。“我个人表示的反感,他才不顾忌呢;一旦他决定利用您,他的友情就没有什么分量了。”
“你应该让他滚蛋。”波尔说:“他决不会认真待你的,你永远都是他帮助在文学界扬了名的年轻小伙子,一切全都亏了他。”
“可说到底,他并没有苛求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亨利说,“我是革命解放联合会成员,我主编《希望报》:这两件事合二为一倒是自然的。”
“那你将再也不是你自己的主人,你将不得不服从他们的命令。”波尔气得声音发抖。“再说,你必定一头扎到政治中去,再也没有一分钟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你已经抱怨缺少时间写你的小说了……”
“你就别恐慌不安了,一切都还没有定局。”亨利说道,“我绝对没有说我接受。”
他听着波尔的异议,心中的积恨渐渐烟消云散。她抗议如此激烈,反倒显示了其理由的无足轻重。实际上,这都是亨利在自己心底反复思考的那些理由。“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我担心被政治吞没了,恐惧承担新的责任,希望有空暇时间,特别是希望当家作主。”总而言之,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第二天,当他来到报社,他打心眼里希望吕克能给他提供更为充足的理由。
但是,吕克已经无力应付局面。显然,拉舒姆给《希望报》帮了倒忙,人们私下议论亨利被共产党人所控制,这实在让人生气,更何况亨利近来在许多方面对共产党人进行批评,如共产党人把抵抗运动和他们的党混为一谈,搞竞选宣传蛊惑人心,不知廉耻地一味纵容他人,但对与敌人合作过的人却一律严加惩罚。可是,右派报刊幸灾乐祸,对这种误解大加利用。读者纷纷抱怨,朗贝尔要求采取措施,报社的大部分人感到心情不舒畅,吕克也不例外。“反正都是标签,”当亨利向他阐明了形势,吕克说道:“那与其说让人当作共产党,还不如代表革命解放联合会为好。”这几乎是大家的一致看法。“可我既不相信革命解放联合会,也不信仰共产党,这两家都是一路货色。”樊尚说,“照你的想法作出决定吧。”
“说到底,他们都是同意的。”亨利独自回到办公室后,下了这样的结论。“他们看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他心头一揪:他马上要不得不接受。革命解放联合会迫切需要一份报纸,而他又具体代表了一种机会,人们没有权利拒绝。世界在战争与和平之间动dàng不定,前途也许就取决于某个难以估料的因素:不为实现和平而作出一切努力无异于犯罪。亨利看了看写字台、扶手椅和四壁,听了听轮转印刷机的隆隆声,猛然感到自己从一个毫无意义的长梦中惊醒。迄今为止,他一直把《希望报》看作某种玩具:小印刷工的一套用具——一套形状与实物一模一样的jīng美的玩具。然而,它是一种工具,一件武器;人们有权利询问这件武器使用得如何。他向窗户走去。噢!他有点夸大其辞了。他并非那么毫无意义。9月的欢乐早已不复存在,现在事关这份报纸,可他总认为有必要向自己作出jiāo待,他完全错了。“真怪,”他心里琢磨道,“一旦做了件有用的事情,人们赋予您的不是权利,反而是义务。”他创办了《希望报》,可这导致了他整个儿扎进了政治的旋涡之中。他脑中已经想象到了萨玛泽尔擅自闯入家门,高谈阔论;迪布勒伊接二连三地打来电话,以及形形式式的会议、商谈,争论和jiāo易。他曾经向自己发誓:“我决不让人把我吃了。”哎,命运已定:他就要被人吞噬。他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梯。城市笼罩在茫茫暮霭之中,在这黑夜里宛如一个巨大的车站:他过去多么喜欢暮霭和车站。可如今,他再也没有任何爱,他已经让人给吃了。正因为如此,在他企图表达自己的一刻,他寻觅不到任何要倾诉的东西。“你爱着某些东西,请告诉我是哪些!”哪些?他既不爱波尔,也不爱纳迪娜;旅行,这对他已经没有吸引力;他再也没有兴致去读书、漫步、听音乐;他再也不为了自己的乐趣去做点什么;他再也不能驻足街头;再也不能欢乐地回忆往事。有许许多多人要接待,有一大堆事情要着手去做:他就像一个工程师生活在工具的天地里。他的心变得比鹅卵石还硬,这就不足为怪了。他加快了脚步。这副冷酷的心肠,让他自己也感到恐惧。在圣诞之夜,他曾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恢复自我,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寻觅到。相反,他整天感到心情不舒畅,总是处于守势,始终紧紧张张,动辄生气,满肚子恼火。他心里十分清楚难以承担这些自找的麻烦事,它们只能给他带来烦恼。“我学识疏浅、目光短浅、处事轻率,我没有时间,将永远没有空暇。”这种老生常谈,令人厌烦。但是,他将永无休止地听下去,一切都将愈来愈糟,糟上加糟。被吃,被吞噬,被剥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他再也不可能写作。写作,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他正在选择另一种方式生活,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与任何人jiāo流。“我不愿意。”他内心发出了反抗的呼声。不,他不乐意接受并非毫无道理。恰恰相反,倘若他还有几分激情,他完全可以认为这对他来说是个生命攸关的大问题:事关他作家生命的存亡,他必须抗争。“不管怎么说,革命解放联合会手中并不掌握着人类的命运。”他心里想,“而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命运也并非掌握在我的手中。”他常常这样告诫自己:“人们对自己实在太认真了。实际上,我们的行为举止无足轻重,这个世界也并没有多少分量:它多纤、多孔,并不坚固。”行人在雾中匆匆行走,仿佛他们提早几分钟抵达此处或彼处事关重大似的。可最终,他们都有一死,我也在所难免:这又减轻了多少生命的负担。人们对死亡无能为力,因此对任何也无能为力。因此谁也就不欠任何人的债,人活着没有必要自寻烦恼,就gān点力所能及的事吧。抛弃《希望报》和革命解放联合会,离开巴黎,隐居到南部的某个偏僻角落,集中jīng力去写作。“自己播种,自己收获。”朗贝尔经常这样说。还是想方设法争取自己幸福地生活,不要去等待普天下的人都幸福的那一天了。为什么就不行?亨利想象着孤零零的农舍、松树,想象着丛林的气息。“可我将写些什么?”他大脑空空,继续向前走去。“陷阱早已设下。”他心里在想,“正当您以为脱险的时刻,它却落到了您的头上。”用词语寻觅过去、拯救现在,多美啊!可只有将话语向他人倾诉,这才能实现;只有当过去、现在和生命举足轻重,这才富有意义。如果这个世界无足轻重,他人微不足道,写作又有何用?那不只有无所事事、厌烦得尽打呵欠了?生活,是无法割裂的,必须整个儿占取它:要么拥有它,要么便失去它。可惜人们没有时间去拥有一切,这就是悲剧之所在。亨利的脑中骤然间又混乱不堪。他珍爱这份报纸,他对于战争、和平和公道的种种忧虑并非毫无意义,决不能把这一切统统抛到脑后。但是,他又是一个作家,他想要写作。到目前为止,他勉勉qiángqiáng总算把这一切凑合过去了:应该说比较糟。倘若他向迪布勒伊让步,那他将永远无法摆脱困境。那又怎么办?让步?不让步?行动?写作?他回家上了chu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