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种灵活的手段又有何用?”亨利心想,“只是掩盖了我们的分歧,而并未消除。”眼下,迪布勒伊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众人接受他的决定。“但是,倘若形势紧张起来,比如共产党人向我们发起攻击,那每个人的反应将会怎样?”勒诺瓦已被共产党人所迷惑,只是因为他的文学旨趣和对迪布勒伊的友情才使他暂时没有加入共产党。恰恰相反,萨维埃尔作为一个社会党积极分子,昔日的积恨难以平息。至于萨玛泽尔,亨利对他到底想些什么不甚了解,心里隐隐约约地对他多少有点儿不信任。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政客典型。由于他长得腰圆膀宽,加之声音热烈达到了嘶哑的地步,像是深深扎根于大地,让人觉得他对人、对物有着qiáng烈的爱。可实际上,世间的人与物只不过用以补充他那狂热的活力:而他恰恰因此而飘飘然。他是多么地喜欢讲话!不管对谁都是滔滔不绝!到城中参加晚宴对他来说是多么合适!可是,当一个人不关心自己说话的含义而更注重自己说话的声音时,那他还有什么诚意可言?布吕诺和莫兰是真诚的,可总是犹豫不决,正是拉舒姆所说的那种存有幻想、存有感到自己有所用处但却从不牺牲自身利益的知识分子。“跟我一样,”亨利暗自思量。“也和迪布勒伊相同。只要能够和共产党人一起行动而又不与他们为伍,那就行。可万一他们决定把我们排斥在外,那就会提出令人大伤脑筋的难题。”亨利举目遥望蓝天。妄想今天就解决这道难题,实在没有必要,众人的心中甚至还无法具体地提出这道难题呢:只要共产党的态度一变,所有的前景就会跟着变化。可以肯定的是,必须坚决不畏恫吓。大家实际上对此观点一致,这些无休无止的争论纯属废话。“眼下,有人正在悠闲地垂钓呢。”亨利心里在想。他并不喜爱垂钓,可垂钓者却乐此不疲,他们真有福气。
当委员会终于一致同意举行集会后,萨玛泽尔走到了亨利身旁。
“这次集会无论如何必须成功!”亨利说道。他的话中隐含着某种责备。
“为此,发展成员的速度必须大大加快。”萨玛泽尔说道。
“但愿如此。”
“您明白,如果我们有份报纸,那我们保证能引起公众更为广泛的兴趣。”
“我知道。”亨利说。
他毫无兴致地打量着这张总是笑盈盈的、结结实实的面孔。“如果我继续走下去的话,那我便要跟他打jiāo道,至少不比迪布勒伊少。”他暗自在想。萨玛泽尔一活动起来,往往不知疲倦。
“迫切需要了解您的回话。”萨玛泽尔说。
“我已经事先告诉迪布勒伊,必须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
“是的,还有几天时间呢。”萨玛泽尔说。
“我显然不喜欢他。”亨利在心底再次这样想道。可他紧接着责备自己:“这恰恰又是一种个人主义者的反应!”一个同盟者并不一定非是一位朋友。“再说,朋友是什么?”他一边和迪布勒伊握手,一边自问:“作为朋友,要掌握哪种分寸?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我不让步,这一友情将会变得怎样?”
“您没忘记一些稿件还在《警觉》杂志社等着您处理吧?”迪布勒伊说。
“我马上就去。”亨利说。
他对这份杂志更有兴趣,他可以帮助迪布勒伊组稿、选稿,其乐无穷。可还是那个老问题:得有时间仔细阅读稿件,给作者复信,与他们jiāo谈。绝对不可能。那些无名氏的书稿,他只能匆匆地浏览一下。“我什么都是在穷对付。”他一边坐到黑色小车的方向盘前,一边在想。这美妙的一天,他也是在马马虎虎地打发。若这样一天天混下去,最终必将稀里糊涂地了却一生。
“你是来取你的稿件的吧?”纳迪娜问道。她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递给他一只鼓鼓的牛皮纸袋。她对待自己的秘书工作态度极为认真:“这是征稿新闻,你愿意看一眼吗?”
“改天吧。”亨利说。他富于同情心地打量着堆在桌上的那一叠叠稿件,有黑色、红色、绿色的笔记本,有扎得乱七八糟的纸包,也有装订成册的稿件。稿件如此之多,然而对它们各自的作者来说,每一部稿子都是独一无二的……
“请你把要取走的稿件清单给我。”纳迪娜一边忙着整理卡片,一边说道。
“我把这包取走。”亨利说道,“还有这一件,像是挺好的。”他指了指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的第一页引起了他的兴趣。
“小珀勒维的作品?他样子挺可爱的,那个红棕头发的小伙子,可他年纪才这么大点儿,能写出什么来?他最多不超过二十二岁。”她不由分说地用手按住了本子:“先给我留下吧,我今晚给你送去。”
“我并不肯定这就是部好东西……”
“我想看看。”纳迪娜说。这种贪婪的好奇心是她表现的惟一的激情。“今晚咱们见面好吧?”她用怀疑的口吻接着问道。
“行。10点钟,街头的那个小酒吧见。”
“在这之前你不去马尔科尼饭店吗?柏林被攻克了,大家要在那儿庆贺一番,朋友们都会去的。”
“我没有时间。”
“听说马尔科尼饭店有不少最流行的唱片、我可不在乎、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爵士音乐。”
“我是喜爱爵士乐,可我有事要忙。”
“在5点至10点之间,你就不能腾出一分钟时间?”
“不行。7点钟,我要去见杜尔纳勒,他终于给了我约会的时间。”
纳迪娜一耸肩膀:“他准会对你大加嘲笑!”
“我有所准备。可我想这就可以给可怜的达斯·维埃纳写回信了,告诉他我已经当面跟杜尔纳勒谈过了。”
纳迪娜一声不吭地签好清单:
“行,那今晚见。”她抬起头说道。
亨利对她微微一笑:“今晚见。”
他将于10点与她相会,11点左右,两人一块儿上报社对面的小旅馆去。是她坚持一定要再跟他睡觉,想到再过几个小时这枯燥的一天就将迎来一个温馨的玫瑰色的夜晚,这是一种慰藉。亨利钻进了小车,向报社驶去。夜晚尚还遥远,下午将要在无欢无乐中消逝。听听新的爵士乐,跟同事们一块儿喝喝酒,对女子频频微笑,这一切,他是多么喜欢。可他的时间以分来计算:在报社,已经有人在计算他的每一分钟。他恨不得把小车停在沿河马路边,倚着栏杆,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或者驾车驶向巴黎四周的羞涩的乡野。他喜欢的东西多着哩。可是不行。今年,巴黎的古老城垣又将在他身旁悄悄地披上绿装。“一切都永不停息,存在的只有未来,然而它却无限制地往后推移。而这就是所谓的行动!”永无休止的讨论会、报告会。这一个又一个小时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现在,他又要动笔撰写社论,去见杜尔纳勒,10点钟之前勉qiáng能腾出时间写完那篇文章,送去排印。他把车子停在报社的大楼前。得到了这辆小车算是运气,要是没有它,他永远也无法做完该gān的事情。他打开车门,目光掠过了仪表盘。2327,他诧异地又看了一遍里程数。他清楚地记得昨晚计程表上指的是“2102”。掌握车库钥匙的只有四人:朗贝尔现在德国,吕克上午一直在报社,从夜里12点到中午12点这段时间,樊尚怎么开了225公里?他可不是那种带着jì女四处兜风的家伙,他对jì院的看法极为独特。再说,他从哪儿弄到了汽油?他也该先打个招呼,大家有事向来都是先说一声的。亨利登上楼梯,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一动不动地呆立着。这里程数的事使他感到蹊跷。他举步朝编辑室走去,把手搭在樊尚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