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虑过。”
“你什么都考虑,嗯?”朱利安把瓶中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全倒进了杯中。“说来你可以整栏整栏地大写特写,要求国有化!就业与公道,你认为这有什么意思吗?狗屁的国有化,什么时候实行?”他举起杯子:“为柏林城的大屠杀gān杯!”
“大屠杀?”
“你以为那些棒哥萨克今天夜里在柏林会gān出什么好事?屠杀和qiángjian!简直是乱七八糟。这就是胜利,嗨!我们的胜利。你不感到自豪吗?”
“啊!你总不至于也让我沾一身政治屎吧?”
“啊!不。去他的狗屎政治!”朱利安说道。
“要是你言下之意是这个世界不太有意思的话,”亨利说,“那我想的跟你一样。”
“是的。瞧这个烂地方,还叫什么酒吧。连醉鬼也口口声声说要振兴法国。还有女人!这个区没有一个快活的女子,尽是些扰得人心不安的女人。”
朱利安离开了高脚圆凳:“噢!跟我去蒙巴纳斯走走吧,那里至少找得到迷人的少女,也许不是真正的正儿八经的少女,可都很顺从,一点也不烦人。”
亨利摇摇头:“我要回家睡觉去。”
“你这人也不够意思。”朱利安厌恶地说,“没意思。这战后,实在是没劲!”
“没劲!”亨利说道。他目送着朱利安尊严十足地朝门口走去。这人也没有意思,差不多变得尖酸刻薄了。可说到底,这战后为什么就非得要特别有意思?对,在被德占领期间,古老的故事确实美妙。未来的赞歌唱得够多了,明天已变成了今日,再也不用歌唱了。实际上,巴黎已经被摧毁,所有人都在战争中死去了。“我也一样。”亨利自言自语道。以后呢?假如放弃苟活在人世,那死也就不痛苦了。结束写作,结束生活。惟有一个要求:行动。集体行动,不再关心自己。播种,再播种,永远不要收获。行动、团结、效劳,服从迪布勒伊的号令,向萨玛泽尔微笑。他就要去打电话:“报纸属于你们了。”效劳、团结、行动。他又要了份双杯白兰地酒。
第04章
苟安人世,停歇在生命的彼岸,说到底,如此活着极为惬意。从此,无所期待、无所畏惧,所有的时光都酷似往日的记忆。这就是纳迪娜不在身边时我的发现。多么安宁啊!寓所的门再也不叮咣作响,我可以与罗贝尔倾心jiāo谈,而不使任何人失望,我可以独自消受夜晚,直到深夜,而没有任何人叩响我的房门,我充分利用这一切机会。我喜爱潜入每一时刻中去,突然捕捉住过去。哪怕一分钟的失眠也足够发生奇迹:一扇敞开的窗户,迎着三颗星星,这竟会使过去的一个个寒冬、圣诞节和冰封的原野重又显现在眼前。在垃圾桶的翻动声中,巴黎城的每个清晨从我孩提时代起一一苏醒了。罗贝尔的书房永远笼罩着那片熟悉的岑寂,他总在奋笔疾书,熬得双眼通红、双耳发聋,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然而,那些激动的低语声对我来说是多么熟悉!他们一个个都新换了一副面孔,他们今天的名字叫勒诺瓦、萨玛泽尔。可是,那灰色烟草的气味,那激烈的话声,那和解的笑声,我一一全都认出来了。夜晚,我静听罗贝尔的故事,凝望着永恒的小纪念品、书籍、油画,我经常自言自语,死神也许比我猜想的更要宽容。
想当初,我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囚禁在自己的墓xué中。如今,cháo湿的街道上,迎面常常遇见身着条纹睡衣裤的男人:这是些首批返回家园的流放者。墙上、报上、许多照片向我们表明了在那过去的岁月里,我们甚至都没有预感到“恐怖”一词的含义。一批批新的死者又扩大了被我们的生命背叛了的死者的队伍。在我的诊室里,我经常看见一些苟延残喘的幸存者找上门来,他们一个个都被过去的岁月搅得没有片刻安宁。“我多么希望好好地睡上一夜而不回忆往事啊。”一位双颊气色尚好,但头发已经花白的大姑娘这样哀诉道。一般说来,我善于保护自己。所有神经症患者在战争期间都抑制住了内心的发作,今天,他们一个个都疯狂地进行报复,而我给予他们的只能是职业性的关怀。但是,面对这些重返家园的受难者,我感到羞耻:为自己康健的体魄,为自己居高临下地准备开导他们感到羞愧。啊!我给自己提出的那一个个问题在我看来显得毫无意义。不管世界前途如何,必须帮助这些男女忘却过去、自我拯救。惟一的问题是我虽然连晚上都搭了上去,但每日的时间仍然太短暂了。
更何况纳迪娜又回到了巴黎。她身后拖着一只大水手包,里面装满了诱人的红肠、火腿、食糖、咖啡、巧克力。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了粘着糖粒的jī蛋糕点、长袜、鞋子、披巾、衣料、烧酒。“你们得承认我混得不错吧!”她自豪地说。她身着一条苏格兰花呢裙,一件裁剪得体的红色衬衫,外着一件轻柔的裘毛大衣,脚穿皱胶底鞋。“赶紧让人给你做一件裙服,我可怜的母亲,你确实也太寒酸了。”她向我怀里扔过一种呈绚丽秋色的、毛茸茸的衣料,对我说道。整整两天,她情绪激昂地向我们描述葡萄牙的情况。她叙述得差劲极了,每当遇到词语难以表达时,她便用手比划着凑合。她的话声中躁动着某种qiáng烈的不安情绪,仿佛迫切需要迷惑我们,以便从往事回忆中觅得乐趣。她傲慢地对住房进行了一番视察。
“你要明白:要擦这么些门窗玻璃!这么些地板!现在病人都涌来了,这些事情,你独自一人再也无法应付了。”
罗贝尔也坚决主张请个帮手。可是,我实在有点厌恶让人侍候,纳迪娜却说这纯属小资产阶级的顾虑。她第二天就给我找来了一位年轻的女佣人,此人衣着讲究,做事勤快,名叫玛丽。可是,我却差点在第一个礼拜就辞退了她。这些天,罗贝尔经常突然出门,那天,罗贝尔出门时,桌上乱七八糟扔着一些文稿,我听到他的书房里窸窣作响,打开门缝一看,见玛丽正弯着身子在看那些书稿。
“您是在gān什么名堂?”
“我在整理。”玛丽平静地回答说,“我趁先生不在家整理整理。”
“我早已跟您说过,决不要动这些书稿,您不是在整理,而是在看!”
“我看不懂先生写的字。”她遗憾地说,朝我微微一笑。她娇小的面孔,脸色yīn郁,即使咧嘴也露不出笑容。“见先生整日价地在写,真有意思。他这些玩艺儿都是从脑袋里取出来的?我想看一看这在纸上到底像什么东西。我什么也没有碰坏。”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弃了那个念头。她整天尽打扫卫生、整理东西,多厌烦啊!尽管她一副无jīng打采的样子,但看去并不愚笨。我理解她是在设法消遣消遣。
“算了。”我说,“可以后别再动。”我又补充了一句:“读点东西,这让您开心吗?”
“我从来没有时间读。”玛丽回答道。
“您今天的活不是已经gān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