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子汉怎么就能一辈子当他再也不爱的女人的奴隶?”
“我从来就没有跟你说过我不爱波尔。”
“你怜悯她,可你满怀悔恨。这套感情的把戏,是多么卑鄙。要是再也没有兴致去见别人,那就拉倒,gān脆点。”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任何时候都不要求任何人帮任何忙。”他傲慢地瞅了她一眼说道,“只不过当别人回答你‘不行’的时候,千万别生气。”
“如果你不唠唠叨叨地跟我大谈你的什么职责,而坦率地告诉我说‘我不想跟你一起度这周末’的话,那我不会生气的。”
亨利淡淡一笑。“不,”他心里想,“她要求说实话,就乖乖地实话相告。这一次,我才不上这种坦率把戏的当呢。”亨利高声说道:“假设我坦率地跟你这么说呢?”
“那你根本用不着跟我说两遍。”
她一把拿起桌上的坤包,猛地一合。“我才不是蚂磺一类的东西。”她说道,“我才不想缠着你不放呢。另外,你放心好了,我并不爱你。”她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片刻:“怎么会爱上一个知识分子呢?你们的心脏换成了天平,尾巴尖上长着个小脑。实际上,”她下结论道,“你们都是些法西斯分子。”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你们对人从来不一视同仁,只凭着你们所谓的良知指使别人。你们的慷慨,就是专横,你们的公允,就是自负。”
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一点也不生气。她站起身来,gān脆地冷冷一笑:
“噢!别这副受气包的样子。你见我感到厌烦,实际上,这也并不怎么让我高兴。没有什么闹剧可言,大家相遇了,jiāo谈jiāo谈而已。没有什么积恨。”
她消失在夜色笼罩下的街道。亨利要求结账,他对自己颇为不满:“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凶?”她常惹他生气,可他还是挺爱她的。“我动不动就生气。”他独自思忖,“一切都惹我恼火:准有什么东西玩不转了。”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这不足为怪:他整日价gān的都是些自己不愿gān的事情,从早到晚活得都不顺心。“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乍一看,他在解放后所制定的那个恢复战前生活、用新的活动丰富这一生活的目标,并不显得怎么雄心勃勃。他满以为自己可以领导《希望报》,同时在革命解放联合会做事,而且并不因此而放弃写作和幸福的生活:可他未能做到。为什么?并非是时间问题,若他真的坚持,今天下午完全可以想办法到街头漫步或去马尔科尼饭店。就是眼下,他也还有时间工作,可以向侍者要点纸张,可这一念头让他感到恶心。“古怪的职业!”纳迪娜常这么说。她言之有理。俄国人正在蹂躏柏林城,大战接近结束,或者说另一场战争正在开始。怎能以编造一些未曾发生过的故事为乐呢。他一耸肩膀:这也是写作不顺利时常给自己编造的一类遁词。当时,战争威胁着人们,继而战争爆发了,他都可以以讲故事消遣取乐。现在为何就不行?他走出咖啡馆。他回想起了另一个夜晚,那是一个大雾迷茫的黑夜,他预言政治就要把他吃掉:这下完了,他被吞噬了。可他为何就不能更好地自卫呢?内心枯竭,使他陷入瘫痪,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手头拿着那位小伙子的书稿,那位小伙子为何能寻觅到东西叙述,而偏偏他就不行?他也有过自己的二十二岁,也有过许许多多东西要倾吐,他经常在这些街头漫步,梦想着自己的书。书……他放缓了脚步,脚下行走的再也不是往昔的那些街道。从前,街头灯火耀眼,一条条街道纵横jiāo错,布满这座世界的首都。如今,路灯闪着亮光,渐渐向远方延伸,刺透了黑夜,让人清晰地看到这条马路是多么狭窄,这些房屋又是多么破烂。光明之城熄灭了,即使它哪一天还能重放光芒,那巴黎也会像威尼斯、布拉格、死城布鲁日等城市一样一落千丈、黯然失色。这不是以前的那些街道、以前的那座城市、以前的那个世界。在圣诞节前夜,亨利曾暗自许下诺言,要用词句来歌颂和平的温馨,可这种和平已经没有温馨可言。街道死气沉沉,纳迪娜的躯体无jīng打采。这chūn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奉献给他,蓝色的天空和吐绿的树芽墨守着四季更迭的常规,看不到任何希望。“谈一谈我生活的乐趣。”可这生活再也没有乐趣,因为万物再也没有意义。正因为如此,写作的意义也不复存在。在这一点上,又是纳迪娜说得对。塔热河畔灯光闪烁,可一旦知道这灯光照耀的是一座在饥饿中死亡的城市,那内心就腾起乐趣去描绘。那些饿死的人们决不是一个让人去摇唇鼓舌的借口。往昔仅仅是虚幻的景象而已,幻景一旦破灭,还会剩下什么东西?只有灾祸、危难和不明确的任务,惟存一片混沌。亨利失却了一个世界,可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他无处栖身,两手空空,无足轻重,他再也不能谈任何东西。“唉,我只有闭嘴了。”他想道,“若我真的打定主意,就不会再四处分身了。我兴许能相当自得其乐地gān一些不得不gān的苦差使。”他在红酒吧前停住了脚步,透过窗玻璃,他发现朱利安独自坐在一张高脚圆凳上。他推开门,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说起他的名字。若在前一天,他也许还会因此而激动一番,可当他迈步穿过咖啡店中嘈杂的顾客时,他暗暗责备自己又被一片可怜的幻景迷惑了。当一个危地马拉或洪都拉斯似的弹丸之国的大作家,多么不足挂齿的胜利!昔日,他自以为居住的是世界上一方得天独厚的天地,每一个词都从这里传遍整个地球,可现在,他深知他的一切话语都在自己的脚下渐渐失去了生命。
“太迟了。”朱利安说。
“什么太迟了?”
“那场厮打,你没有看见。噢!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补充道,“他们甚至都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规规矩矩地打。”
“是因为什么缘故?”
“有一个家伙称呼贝当①‘元帅’。”他声音含混不清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瓶子:“你想要点儿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吗?”
①贝当(1856~1951):法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凡尔登战役的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维希傀儡政府的元首。
“我要。”
“小姐,请您再拿只杯子,另加一杯苏打水。”朱利安说道。他给亨利斟了半杯威士忌酒。
“好酒!”亨利赞叹道,举杯痛饮了一口:“我正需要来点刺激剂。我这一天安排得那么满,真不可思议!你没有发现紧张忙碌了一天之后会感到多么空虚?”
“每天都满满的,从来都没有一小时的空闲,可惜酒瓶不一样,总是空空的。”
朱利安碰了一下亨利放在柜台上的本子:“这是什么玩艺儿?是秘密文件?”
“一个年轻小伙子写的小说。”
“告诉那位小伙子,让他把这玩艺儿给他小妹妹包东西玩吧,劝他像我一样当个图书管理员,这是个诱人的职业,再说也比较安全。你肯定注意到了:要是你把huáng油或大pào卖给德国佬,人们可以原谅你,拥抱你,授予你勋章;可若你在这里或那里多写了一个字,那就瞄准!放!你该就这一方面写篇小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