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暖和暖和。”她边说边把我往燃着柴火的炉子边拉。
“天并不冷。”
她朝缝隙堵得死死的窗子瞥了一眼。
“大家都这么说。”她坐了下来,既严肃又关切地朝我俯过身子,问道:“你身体怎么样?”
“挺好。可我忙得不可开jiāo。人们再也用不着每天担惊受怕了,可是他们便重新开始自己折磨自己。”
“你的书呢?”
“正在写。”
我出于礼貌,她怎么问,我便怎么答。我清楚地知道她对我的工作从来就不感兴趣。
“你真觉得有意思?”她问道。
“喜欢极了。”
“你真有福气!”波尔说。
“是因为我gān的是我感兴趣的工作?”
“是因为你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的自我感觉并非如此,可这里涉及的并不是我。我满怀热情地说:
“你不知道自我在圣诞节听到你唱歌后心里想些什么吧?我想你该利用你的歌喉做点儿事。你对亨利忠贞不渝,这固然十分美好,可说到底,你自己也重要呀……”
“噢!我曾就这个问题与亨利进行过激烈的争论呢。”她漠然地说,摇了摇头:“不,我再也不登台歌唱了。”
“为什么?我肯定你会走红。”
“这对我又有何益?”她问道,继而微微一笑:“广告上写满我的名字,报刊上登的尽是我的照片,我对此真的不感兴趣。如果想要的话,这一切我早就可以得到,可我不想要。你误解了我。”她补充道,“我不希望任何个人的荣耀。在我看来,伟大的爱情远比成功的事业要重要得多。我所遗憾的,只是爱情的成功并不仅仅取决于我。”
“可你没有被qiáng迫作出抉择呀。”我说,“你完全可以继续爱你的亨利,同时唱你的歌。”
她神情严肃地看了看我:“对一个女人来说,伟大的爱情不允许她享有任何自由。我知道罗贝尔和你之间有多么默契。”她补充道,“可那并不是我所说的伟大的爱。”
我并不愿意就她的字眼或我的生活争辩一场。“可你在这里独自一人一天天过日子,你该有的是时间工作呀。”
“这并非时间问题。”她以责怪的神态朝我微微一笑:“你想我十年前放弃了歌唱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明白了亨利需要我整个身心……”
“你说他自己也曾劝你重新工作。”
“可要是我真的按他的话去做,他准懊丧不堪。”她乐呵呵地说,“哪怕我有一个念头与他的不符,他都受不了。”
“多么自私!”
“爱并不自私。”她深情地抚了抚柔软的衣裙。“噢!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他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可是,我知道我的牺牲不仅对他的幸福,而且对他的写作事业及其成功都是不可缺少的,特别是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为什么他的成功在你看来那么重要,而你自己成功与否却无关紧要呢?”
“噢!他名声大小,我才不在乎呢。”她情绪激烈地说:“这事关别的东西。”
“是什么?”
她猛地站了起来:“我给你备了点热酒,你要喝吗?”
“乐意。”
我听着她在厨房里走动,心里很不舒坦地想:“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口口声声说对个人荣耀不屑一顾,可为什么偏偏在亨利开始名声大振、人们称颂他为抵抗运动的英雄和年轻文学的希望时,波尔重又摆出一副对爱情忠贞不渝的面孔呢?我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她是多么死气沉沉、心灰意懒,她又是怎么感觉到这种爱的呢?她为何拒绝通过工作摆脱这种爱的纠缠呢?她是怎样看待周围世界?我和她一起关在这红色的四壁之间,望着炉火,jiāo换着言语,可我怎么都琢磨不透她脑中发生的一切。我站起身子,朝窗户走去,掀开了窗帘。夜幕降临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手牵一条高贵的丹麦狗在游逛。在那块写着“专营撒克逊珍奇鸟类”几个字的神秘的牌子下,一只被系在窗栏上的猴子仿佛也在困惑不解地察看着苍茫暮色。我又放下窗帘。我曾有过什么希望?希望能用波尔的双眼看一看这熟悉的环境?希望在这环境中捕捉住她每日生活的色彩?不,小卷尾猴决不可能用人的眼睛去观察,我也决不可能潜入另一个人的心底。
波尔从厨房回来,庄重地端着一只银托盘,盘上两只碗在冒着腾腾热气。“你喜欢甜一点的,是吗?”
我嗅了嗅这浓浓的红酒溢出的那股又热又香的气味:“看来很可口。”
她沉思着喝了几口,仿佛在品味这是不是真正的chūn药,“可怜的亨利!”她喃喃地说。
“可怜?为什么?”
“他正在经历一次艰难的危机,我担心他在摆脱危机之前遭受过多的痛苦。”
“什么危机?他看去体魄康健,最近的几篇文章也是他从未写过的好文章。”
“文章!”她带着一种愤懑瞧了我一眼:“从前,他对搞报纸嗤之以鼻,认为只不过混碗饭吃吃而已,他离政治也远远的,希望独自相处。”
“可现在环境变了,波尔。”
“环境又有何妨!”她有些激动地说道,“他不应该变。战争期间,他冒着生命危险,是伟大的举动,可今日,逃避尘世才是伟大之所在。”
“这又为何故?”我问道。
她一耸肩膀,没有答腔。我有些气恼地添了一句:“他肯定已经给你解释过他为何搞政治。我呀,我可是绝对赞同。你不认为应该给他以信任吗?”
“他正在闯入并不属于他的道路。”她以不容置疑的腔调说,“我很清楚,我甚至可以给你证据。”
“这倒叫我吃惊。”我说。
“证据,”她夸张地说,“就是他已经变得没有能耐写作。”
“也许目前他是没有动笔,”我说,“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从今之后再也不写。”
“我并不chuī嘘自己永远不会错。”波尔说,“可你要知道,亨利是我造就了他,我创造了他,一如他塑造了他书中的人物,我对他就像他对他书中的人物一样了若指掌。他正在背叛自己的使命,该由我指引他重返正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考虑照顾我自己。”
“你知道,人们除了自己赋予的使命之外,别无其他使命。”
“亨利可不是一位混同于他人的作家。”
“他们大家各不相同。”
她摇了摇头:“若他仅仅是一个作家,那就不会让我感兴趣了。作家何其多呀!当他二十五岁,我与他结成夫妻时,他一心只想文学,可我马上就发现了我完全可以让他攀登更高的境界。我让他明白了一点,就是他的生活和他的作品应该浑然一体,获得成功。是多么纯洁而又绝对的成功,可成为世人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