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我心里不安地在想,若她用这副腔调跟亨利说话,那他真该受不了。

  “你是想说一个男人应该像珍惜自己的作品一样珍惜自己的生活?可并不能因此而禁止他发生变化呀。”

  “除非他顺应自身而变化。我发生了许多变化,可我顺应的是自己的生命。”

  “谁也没有预先划定的道路。”我说,“世界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世界,对此,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必须设法适应。”我朝她微微一笑:“我也同样,在多少个星期里,一直幻想可以重新获得战前的时光。可这是愚蠢的念头。”

  波尔神态执拗地细观着炉火:“时间并没有用。”她说。突然,她猛地朝我转过身子:“噢!想一想兰波,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什么?”

  “对,你看见了他的什么形象?”

  “他年轻时的形象。”

  “瞧!只有一个兰波、一个波德莱尔、一个司汤达①,他们在世的时间有的比较长、有的比较短,可他们每个人的一生只构成了一个形象。亨利只有一个,我也永远是我自己,时间对此无能为力,背叛并非源于时间,而是因为我们自身。”

  ①司汤达(1783~1843):19世纪法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最著名的作品是《红与黑》和《巴马修道院》。

  “啊!你把一切都混为一谈了。”我说,“等你年迈七旬,你还永远是你,可你与人与物却会形成不同的关系。”我又平添了一句:“与你的镜子也同样。”

  “我从不在镜中多照自己。”她带着几分疑惑审视了我一番:“你想证明什么?”

  我一时保持缄默。否定时间,大概谁都有这种企图,我也常常这样做。对波尔这般固执的信念,我隐隐约约产生了几分羡慕。

  “我所说的,是我们都生活在地球上,必须安于天命。你应该放手让亨利去做他乐意做的事。你嘛,也应该照顾一下自己。”

  “你就这话,仿佛亨利和我是两个彼此完全独立的人似的。”她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这之间有一种无法彼此jiāo流的体验。”

  我满怀希望,试图说服她,如今这一希望完全落空了。还能怎么办呢?我一无所知。不过,我还是对她说道:

  “你们是彼此独立的,其证据就是你在批评他。”

  “确实,表面上我们是有不同之处,我也在为消除这种不同而斗争。”她说,“可实质上,我们只是一个整体。我过去经常感觉到这一点,我甚至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认识到这种情况时的情景:我几乎感到害怕。彻底地融入在另一个人之中,你知道,这很怪。但是,当一个人在自身中发现了另一个人时,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她那激动的目光凝视着天花板,接着说道:“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我的时光必将重现。亨利必将完完全全地化为我,我也一定将原原本本地归还给他。”

  她的话语中有着某种近乎绝望的声嘶力竭的劲头,我只不过是放弃,不想再深谈下去,我轻快地说:“可不管怎样,你走动走动、见见人对你有好处。下个星期四,你不愿陪我到克洛蒂家走一趟?”

  波尔的目光落到地板上,看她的样子,仿佛她又控制住了体内的某个组织,重新获得了解脱,变得轻松起来。她朝我嫣然一笑:

  “噢!不,我不愿意。”她说,“上个星期,她来看过我,我这几个月对克洛蒂够烦了。她已经把斯克利亚西纳安置到了她家,你知道吗?我在纳闷他怎么会同意的……”

  “我猜想他手头没有一个子儿了。”

  “你说那里像是个后宫!”波尔说。

  她哈哈大笑,这笑声足足使她年轻了十岁。以前,她跟我呆在一起时就是这副样子。可一旦亨利在场,她就摆出架子。如今,人们觉得她似乎感觉到亨利的目光总是在跟着她。如果她有勇气为自己而活着,她也许能够重新恢复昔日的欢快。“我不善于与她jiāo谈,我太笨了。”我离开她时,心里这样责备自己。她过这种生活很不正常,有时,甚至gān脆就不合情理。可是,我今天未能好好开导开导她。正常的生活,还有比这更不正常的吗?为了能循规蹈矩,打发日子,有多少事情不得不放弃,有多少往事不得不忘记,又有多少事实真相不得不回避。“我害怕离去的原因正是在此。”我心里在想。在巴黎,在罗贝尔身旁时,我不费多少气力就可避免陷阱,因为我能识别陷阱,警钟时刻向我提醒面临的危险。但是,当我孤独一人置身于陌生的苍天之下,将有怎样的灾难降临到我的头上?将有明摆的事情突然使我眼花缭乱?又会有怎样的鸿沟突然出现在面前?不过,鸿沟终将平合,明摆的事情也会消失,这是确凿无疑的。我见过的何其多。我们就好比蚯蚓,任凭他人斩为两截,或好似龙虾,折断了爪子会再生长。但是,当我想起那徒劳的垂死挣扎的时刻,想起那不愿苟延残喘、恨不得立即死去的时刻,我不禁心悸。我试图让自己服从于理智:我为什么会出什么事情呢?为什么就不会出任何事情呢?偏离前人踏平的道路,从来就没有好的结果。在这个世界上,我感到有些窒息,这是事实。可人们渐渐也会习惯于窒息的,不管怎么说,形成习惯并不是坏事。

  “你怎么了?”几天以后,纳迪娜满腹狐疑地问我。她身着我的浴衣,躺在我卧室的长沙发上。平时我回家时,总发现她这副样子。在她眼里,惟有他人的服饰、摆设、他人的生活才有价值。

  “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反问道。

  我没有跟她谈起罗米欧的来信。可是尽管她对我很不了解,但对我的任何情绪变化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好像困倦得连站着也能入睡似的。”她冲着我说。

  确实,在平日里,我总是兴致盎然地询问她每日做些什么,可这天晚上,我却默默地脱去外套,戴上睡帽,没有说一句话。

  “我在圣安娜度过了整个下午,我想我是有点疲倦了。”我回答道。“你呢?你都gān了些什么?”

  “你对此感兴趣吗?”她忌恨地反问道。

  “当然。”

  纳迪娜脸上一亮,她心里有高兴的事情,不愿再多赌气。“我刚才遇到了我终身的伴侣!”她以挑逗的声音说道。

  “当真?”我笑眯眯地问道。

  “对,当真。”她严肃地回答道,“他是拉舒姆的一个伙伴,棒极了。他可不是一个平平庸庸的写书匠,而是一个活动分子,名副其实的活动分子。他叫若利。”

  在这之前不久,她与亨利闹了一场:她的反应如此明显,要是她自己也意识不到我才感到奇怪呢。“那这一次,你肯定登记入党了?”我问道。

  “他对我还未入党气愤极了。啊,你知道,他这个人,办事可不拖泥带水。他说gān就gān,一个男子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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