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挡着他,不让他走成。惟恐他真走掉了,留下另一种品味儿的尴尬供我独享。
他的徐索瑶却对我说:“让他走。别挡着他。他想走就让他走。”
他反倒不往外走了。
她嗔了他一眼,又说:“你呀,你这个人有时候顶没劲了!好像别人处处都在暗算你,存心和你过不去似的!你就不能多少有点儿幽默感?别人认真的时候,顶数你玩世不恭。别人企图营造点儿轻松愉快的小气氛的时候,你却比最讲认真的共产党员还认真,处处挑剔细节的真实与不真实。你gān吗总扮演大煞风景的角色呢?”
他嘟哝:“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她不依不饶地说:“那你知道了以后,为什么又生气,又要走呢?你潜意识里,有什么古怪在作祟吧?”
“没有!”他分辩道,“我这会儿的潜意识,是空白而且gān净无瑕的!”
“拉倒吧!有gān净无瑕的潜意识吗?尤其你们男人的!”她继续抨击他。我觉得比他抨击我的时候,更加不留情面。我暗想,大概在研究和分析人的潜意识方面,她是他的先生或导师吧?我替他感到láng狈。也替自己感到láng狈。因为,“你们男人”这句话,使我也未能幸免。事实上她也抨击到了我,或者说我也受到了误伤。不管她自己是否感觉到了这一点。
他却主动和解地笑了。
“你给我坐下。”
他乖乖地坐下了。
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先把你的潜意识放一边,回到学校再细细地分析你!”
母亲闻声从另一个房间踱了出来,打开冰箱,捧着一个大西瓜,放在茶几上,热情地请他们吃。
徐索瑶从母亲手中接过刀,说:“大娘,我来我来!”三下五除二,切得西瓜七零八散。
他从旁看着,评论道:“你看你是怎么切的?有你这么切的吗?人家都是,先顺着瓜纹切一刀,然后再……”
“你吃不吃?”她又嗔了他一眼,“嫌我切的不规范你就别吃!教条主义!”说罢,捧起一块就吃。
母亲问:“甜吗?”
她连连说:“甜。又凉又甜,棒极啦!”
“你……你真岂有此理!你怎么不先让大娘一让?……”
他的语气悻悻的。
分明的,他是从内心里真对她不满起来了。
“大娘,您吃中间这一块!”
他双手捧了一块几乎无籽的,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的老母亲。
“好,好。大娘陪你们吃……”
母亲搬了一只小凳,坐在他对面。
他对我的母亲说话时,我觉得他的眼神儿很特殊,很异样。眸子里聚满了温柔,语调也极其温柔。那乃是一种只有最孝心的女儿,对自己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母亲才有的温柔。那一种态度,也是不能仅仅用恭敬或礼貌这一类词来形容的。那一种温柔,仿佛使他变得十二分的女性化了。与他维护他尊严时的敏感,与他收复他自尊时的咄咄bī人,与他分析和研究别人潜意识时的刻薄的得意,与他诱使别人落入“自己扭曲自己”的圈套而不能自拔时的镇定的狡黠,判若两人。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比看到他人以真挚的温柔对待自己的老母亲更愉快的吗?
那一时刻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甚至完全可以说,我被他感动了。觉得他其实一点儿也不讨厌。觉得连他那种我非常不喜欢的敏感,和分析与研究别人潜意识的怪癖,都是不但可以容忍而且有趣儿的了……
女大学生受到公开的批评,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这批评正确得无懈可击,倒也没有显出多么下不了台的样子,只不过吐了吐舌头,连连说:“批评得对,批评得对。本人虚心接受。”又对我的母亲笑道:“大娘您别见怪啊!我自来熟惯了,总也改不了。”
老母亲说:“姑娘,我喜欢你这性格。你们太拘束了,我反而就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们才好了。”
她又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听到大娘的话了吗?我不过故意卖个破绽,给你一次反击的机会。要不你心理能平衡吗?”
他只顾庄重地吃瓜,不理她。
她瞧着他,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得他,和我、我的老母亲,都十分不解。
他说:“你怎么回事儿呀你?你在别人家里庄重点儿好不好?”
她说:“好,好!你多庄重啊!庄重得吃着瓜的时候,也像有一百台摄影机对着你录像似的。连籽儿都不会吐了!人家又没个现成的表妹待嫁,你不是白努力争取印象分了吗?”
说得我和母亲也笑起来。
真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一对儿。不知他是怎么使她成了他的女友的?或者反过来说,不知她究竟喜欢他身上哪一点?尽管他们都是大学生,我却觉得他们在本质上仍是两个孩子。两个刚刚结束哺rǔ期,刚刚成长到断rǔ期的孩子。在这个时期的孩子,男孩总爱想像自己已经阅历了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成熟得不能再成熟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而女孩儿总爱故意滞留在少女阶段,想像自己永远十七八岁,二十岁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
吃完瓜,他要告辞,而母亲留他们吃饭。
母亲说:“今天不是星期六吗?回学校晚些不是没什么要紧吗?帮大娘包饺子吧!你们在学校里不是难得吃上一顿饺子吗?”
她看他。他看我。我对母亲说:“妈,他们吃饺子并不难。”
母亲一向如此,家里来个生人就当客人,客人肯留下吃饭就高兴无比。她尤其乐于招待二十左右岁的小青年们。和四十多岁的儿子生活得时间长了,所有的母亲们都会觉得寂寞的。
母亲说:“你们别看他。看他gān什么?难道我还做不了主,留下你们吃顿饭吗?”
“大娘,这……”
他吞吞吐吐,不知怎么说好。
她取笑他:“你当表弟的,在表兄家吃顿饭,还顾虑什么呀?”又对母亲说:“大娘,我可是好久没吃饺子了,我留下。我懂事儿,从来不扫老人们的兴……”
我赶紧声明:“今天我不写东西,今天我不写东西……”
后来我还是独自躲入另一个房间,关起门来写东西去了。
两个初识的大学生一边和我的老母亲包饺子,一边悄悄地相互斗嘴,不时地传来我的老母亲一阵一阵愉快的大笑。有时她也咯咯地笑,随后准能听到他的嘘声和训斥之词:“你别那么大声笑好不好!这又不是在你自己家里!”
而又准能听到母亲替她不平:“她笑你管她gān什么?我就看不惯你们男的这么处处管束着女的!姑娘,笑吧,想笑,gān吗忍着不笑?……”
我忽然认为我是应该非常非常感谢他们的。
因为我的老母亲很久很久没有那么愉快地慡朗地笑过了。
母亲是太寂寞了。正如我的不堪搅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