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从一本小说读到过最后一句话。但绝对不是巴尔扎克说的。哪怕是一句最寻常的甚至傻气的话,若使人相信是出自名人之口,不是名言也是名言了。所以我盗用巴尔扎克的名义,反正他已经是死人了,不认也得认了。何况他著作等身,没谁敢愚蠢地怀疑不是他说的。同时,足以证明着我自己的博览群书,qiáng记善引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大概还有某种小小的恶念作祟。因为望着一束束目光都朝“表弟”投去的情形,望着他在坐位上扭捏的不自在起来的样子,我体验了一次机智地报复了别人一下的快感。最重要的,我当众澄清了不是我自愿的。而将那一种使我面红耳赤的尴尬,当众抛给了“表弟”……
隔日下午四点多,“表弟”又登门了。
我打开门,见是他,不由得一愣。依我想来,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们二人的一次遭遇,已经是一个结束了的事情。他怎么又来了呢?瞧他的样子,我断定他准又是来收复尊严的。我当他的一位表兄,我暗想,也不见得怎么玷污了他呀,又要问的什么罪呢?他那样子,完完全全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样子。
“梁晓声,你究竟怀的什么居心?”
他在走廊里就气势汹汹地质问。
我恐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听到后传播难以一一解释清楚的飞短流长,立刻将他扯进屋里。
“你小点声儿好不好?我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自己还不清楚吗?谁是你表弟?我当时把话说得很清楚,希望你不要扭曲自己。还说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说我只不过负责带回你的愿望,传达一种信息。你当时不是毫无疑义的吗?你怎么当众跟我来那一套?”
我qiáng词夺理:“那么你自己说,你顶着大风到我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说:“不错。我到你家,的确是为了请你。但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愿望。你可以接受,也完全可以拒绝嘛!去,或者不去,你有选择的充分自由和充分权力嘛!我威bī你了吗?没有。我利诱你了吗?没有。我乞求你了吗?没有。你自己有自由有权选择不去,而你选择了去,不是你自愿的,是谁自愿的?你为什么又当众说成仿佛是我死乞白赖地求你呢?你这不是卑鄙吗?……”
我一边关窗子,一边据理力争:“肖冰,你用词可要有分寸啊!你言重了!我说你是我表弟,无非想使开场白诙谐点儿,幽默点儿,谈得上什么卑鄙不卑鄙的?”
“但是你造成了我的女友对我的误解!”他的声调半些儿也没降低,“她以为我要求你说我是你表弟!她以为我不择手段攀附一位作家!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在人们靠读小说打发业余时间的那几年中,写了几篇不俗不雅的小说吗?我怎么那么想攀附你?你必须对你造成的严重后果负责!你必须对我道歉!……”
这时我的老母亲从外边回来了。
当着老母亲的面,我不便发作,一笑,说:“好,好,好。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使你蒙受了奇耻大rǔ。行了吧?”
母亲不知我做了什么亏心事,疑惑地,不安地望望我,又望望他,静静地站在旁边,忐忑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我说:“妈,你进屋去。没你什么事儿。”便往屋里推母亲。
母亲不肯被推进屋里去,用息事宁人的口吻对他说:“孩子呀,他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我一定严厉管教他。你们有话都好好说,千万别争吵。俗话讲,冤家宜解不宜结是不是?……”
在我的老母亲面前,他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忽然也笑了,礼貌地说:“大娘,其实……其实他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们也不是在吵架。我们不过……不过就是在讨论问题。一时激动,嗓门儿就高了些……”
母亲见他说得心诚,消除了不安,说:“你们这些孩子哇,整天总有那么多问题要讨论。不是吵架就好。进屋去坐下慢慢儿讨论呗。”
我又往屋里推母亲:“妈,你自己先进屋里去吧!我们再讨论几句,就不讨论了。”
他也说:“大娘,我们绝对不是在吵架,您老就一百个放心吧!”
“没见过你这样的,堵着客人在过厅讨论问题!”母亲谴责地瞪了我一眼,终于进屋去了。
他低声说:“你只向我道歉不行。”
我用比他更低的声音问:“那怎么才行?”
他说:“刚才你的道歉不算数。你必须当着我女友的面向我道歉,并向她解释清楚,才能证明你的诚意。”
我说:“可以。你的话有理,就照你的话办。过几天,我到你们学校去。咱们一了百了。”
他说:“不必麻烦你再到我们学校去一次了。她今天跟我来了……”
“这……她在哪儿呢?……”
我不禁又有些发愣。
“在楼外等着。我说我记不清你家几层几门了,找准了再请她上来。我这就去请她来见你……”
不待我有什么表示,他匆匆下楼去了。
我暗自叫苦不迭。心想,生活真jīng彩。生活真奇妙。很“他妈的”的一件事儿,更“他妈的”了!倘若他叫上来一位“侃姐儿”,或一位比他对人的潜意识更有研究的女思想者,我可怎么应付呢?不扭曲自己也得再扭曲自己,不虚伪也得再虚伪了啊!
他请上楼来一位剪短发的姑娘。一张典型的南方姑娘的挺文静挺秀气的面庞。白衫。绿裙。一双黑色的布的平底坡跟儿鞋。整个人儿显得清清慡慡娉娉婷婷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无诚意,我恭候在门口。
“徐索瑶。”
她笑着,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笑时,样子挺甜,挺妩媚。
我暗想,从外表而论,这一位“表弟”,显然是与他的女友相形见绌的。这一点竟使我感到,比和他唇枪舌剑争吵了一架心里还痛快。
我和她握了一下手,请他们双双进门后,遂按照与他预先订下的“条约”,向她说了些赔礼道歉澄清事实真相的话。
不料她笑着说:“别跟我说这些。别跟我说这些。我和他一块儿来,主要的目的,不过就是想跟您认识认识,您怎么当起真来了!”
说罢,无拘无束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我便装出不知所措的样子瞧着“表弟”。意思是,你看,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请进一步指示吧,现在我还应该做什么呢?
他瞪着她,低声但是相当之严肃地说:“原来你存心利用我?”
她说:“什么话啊?这就算利用你啦?”
她说着拉他坐下。
“岂有此理!”
他一甩胳膊,甩开了她的手,红着脸往外就走。
“肖冰,你别走。你怎么能这么样说走就走啊!这……这闹得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