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为他自己……
他进而悟到了今天也许是他的忌日!
“别哭哇!咱们的背后可是咱们的翟村呀!咱们翟村的安危可全靠咱们啦!……”
他希望能够重新鼓舞起男人们的血性,男人们的责任感和男人们的功德意识。
但这翟村后生的呼喊,却不能遏止翟村的男人们一个个都像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哭。
“啊……天哟!老子今夜是要jiāo待在这地场啦!秀她娘哇,我可是再不能见到你啦!翟文勉,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主张!我死了也记恨你!……”
有个男人一边呜呜唉唉哭,一边诅咒他。
他听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叔翟玉兴。离开村子前,那长着戏台上壮士般的虬须的男人,曾在人群中振臂高呼:“今夜谁死了谁光荣,翟村后代子孙为他立牌坊!”
翟文勉不明白他的堂叔了,恨不得冲过去扇堂叔几耳光!
“些个没出息的男人,比女人还不如!……”
他握着锋利砍刀的右手,愤怒地往地下一剁……
他家的狗惨叫一声,朝他胳膊上报复地狠咬一口,箭似的便往村子的方向逃窜,一路哀号不止。
那一刀罪伤无辜,齐根剁下了狗尾巴……
于是所有的狗都跟着向村子的方向逃窜……
于是老坟荒NDAA3后面站起了一片身影,齐发心败之喊,跟着他们的狗,争先恐后向村里逃窜……
恐惧是心理的喷嚏。
逃是行为现象的多米诺骨牌。
顷刻,老坟荒NDAA3间,只剩下了翟文勉自己仍隐蔽着。
鬼畜的拟人如哭的吼叫声断了长久的一阵。
四野是出奇的静了。
冷飕飕湿漉漉yīn森森的风仍从雕嘴峡谷汹涌过来,然而已毫无怖音,如同无形的无声的làng涛。
流萤却是更多了。
间或的还有一团团鬼火飘dàng。
刚才的异风揩彻了天穹。
似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的那一勾弯月,仍似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
天地间但闻一声太息。
是鬼畜发出的?是两座大山发出的?还是那藏熊匿豹的幽谷深峡发出的?
翟村的男子汉们,将他们最文弱的一个后生,也是他们公推的今夜这一次围剿行动的领袖抛弃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站起来……
他那文弱的身影孤立而明晰……
这里那里,遍地闪耀着经过磨砺的铁器锃亮的光……
他咬定他的牙关,忍住胳膊的疼痛。于是他的双唇,便抿出了真正男子汉对邪狞的一抹轻蔑。于是他那张年轻的脸上,便写出了真正男子汉的孤立的高傲和孤立的勇敢。因其此时此刻的孤立,那高傲才是高傲,那勇敢才是勇敢。他那一双眼睛,大睁着,咄咄地炯炯地瞪着雕嘴峡谷的方向。他那孤立而文弱的身影,岿然又镇定。老坟荒NDAA3之间,他整个人显示出一股浩气,一种威凛,一派尊严……
缓缓地,他向他的翟村回首一顾。在那一刻,他默默地诉说了许多不为人知永远不为人知的决词。
他知道,在他的翟村里,女人和孩子正抖擞着jīng神,预备敲盆擂桶,为男人们呐喊助威。
而男人们如被猎犬逐散了群体的麂子,正一个个拼命向村里逃窜,逃窜……
他心中顿时涌起了莫大的对他的翟村女人们的怜悯。
他心中顿时涌起了莫大的对他的翟村孩子们的怜悯。
天啊!
他在内心里悲怆地喊了一声。
让我,那么让我一个人,与那头鬼畜决一死战吧!
他想,其实他是明确地选择了失败。
此刻,这一个翟村的后生,已别无选择。不。还是有另外一个选择的——逃。像那些翟村的男人们一样地赶快逃窜。
他耻于像他们一样。
他愿以他的血,将他对他的翟村人的忠诚,淋淋漓漓地写在脚下这一片大地上。并且祭他的翟村人无奈地丧失了的尊严!
同时,在他的心底里,业已笃善地宽恕了向村中逃窜的那些男人们。
他不认为他们背叛了他。不认为他们出卖他一人在即将临头的狰狞的险恶面前。
不。不是背叛。不是出卖。
他对他自己这么说。
他宽恕他们的行为,乃因在他看来,那是他们的习性。而非他们的品格。这些翟村的男人们呵,他们是祖祖辈辈地被轻蔑惯了。被种种的最高级的或最低级的人威轻蔑惯了。以至于他们相信自己原来就是微不足道的。原来就是理应被轻蔑的。此前他们从未试图为自己的尊严伸张过抗争过。他们今夜曾想要做的,毕竟是他们从前连想都不敢一想之事啊!
但是……
但是近来他们所遭受到的,竟是来自于一头疯魔了的畜生的压迫和欺rǔ!一头多年来曾被他们虔诚地供奉为神明的畜生!它整日里放肆地大摇大摆地压迫着践踏着他们的jīng神和心理!它变本加厉地蔑视他们作为人的存在和尊严!……
我翟文勉就当我是翟村的一面旗帜吧。让那鬼畜的利角豁开我的胸膛吧。
婉儿,婉儿,来年今日,你要到我的坟头来给我唱支歌……
你就唱我最爱听你唱的“相爱者搭赔上血来”吧……
他这么一想,便认定自己的选择是义无反顾的了。
于是他更加镇定。于是他不再觉得孤立。一种高贵的被他那塞满了书本教育的头脑所营养的但求壮丽一死的信念,在他的思想中苍凉而豪迈地升华,升华……
那是美好却又太乏意义的làng漫之一种。
这翟村的后生于是屏足了气惊天动地一喊:“白牛!你出现吧!翟村的翟文勉向——你——挑——战!……”
回应他的,是从雕嘴峡谷冲霄而来的,震山撼岳般的连接的几声牛吼……
他将砍刀横握胸前,一步步地,坚定不移地就朝峡谷走去……
风又异啸起来了,刷刷地扫倒着一大片一大片枯草。枯草湖波也似的涌动起伏。流萤被从草隙中飙向夜空,如同人家烟囱里冒出的火星。
满宇宙鬼气怫怫。
他的背后,偌大的翟村死寂沉沉,全没半点生息。
难道那些男人们一逃回家去,便搂着老婆孩子蒙头大睡了吗?
他很想回首再望一眼他的翟村,却只是很想。
又传来几声牛吼……
终于,那头鬼畜出现了!
峡谷的方向,绰绰地,他发现了一丘白色。那一丘白色,从容不迫地朝他bī近……
那就是它——一头疯魔了的变成了鬼怪似的白色的老雄牛。躯如象、角如矛、蹄如盘。吼则惊狮骇虎,且善拟女人哭。按一头畜生的年龄而言,它太老太老。竟依然健壮。健壮得令人难以置信。在它那浑圆的极粗的颈后,高耸着一座结实的肉垒,仿佛巨驼之独峰。它的两条前腿每一稍动,肉垒便在厚皮下更加凸矗。它若一低头,咽下直至前胯的软组织,就会像落地帏幔似的堆叠于尘。而它低头之际,正是它欲取人性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