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素说:“不了,改日吧。”
希望他能照顾她的感觉。
不料他说:“就去我那儿坐坐,我不久留你。”
话语带点儿请求的意味,也有点儿坚持的意味。素犹犹豫豫地还没来得及表态,他又说:“你总得知道我住在哪儿吧?以后我不能反过来到你那儿找你吧?那对你多不合适?”
他一副设身处地替素着想的样子。
素感到他的坚持是理由完全正当的坚持,于是点点头,低声说:“那好吧。”
于是他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尼尔采”住的是一套两居室。那楼的外观已很老旧,地处三环四环之间,偏近于四环。装修过,墙漆还新着,大概也就装修不到两年光景。他住得却相当杂乱,被子根本不叠,就那么省事地一卷;旧报俗刊堆得扔得哪儿哪儿都是;窗台桌面的灰也久日未擦了。总之一切一切都符合一个没有自理意识,或虽曾有过,后来不知为什么丧失了进而连自理的能力也一并退化了的单身男人之住所的显著特征。然而素还是细心地发现,在自己之前,有别的女性光顾的痕迹。因为在抽出一半的桌子抽屉内,有一个打开的粉盒,里边一应化妆什物俱全。“尼尔采”倒十分敏感,见素朝那抽屉瞥了一眼,立刻省悟到那抽屉里有不该被素发现的东西,走过去,用背一抵,将抽屉抵上了。
他请素在沙发上坐下后,就那么抵桌而立,侧脸俯视着素跟素说话。说真不好意思,最近忙,没心思收拾,让素见笑了。说以后她接到他的传呼,那么他一定是在这儿期待着她。说既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确定,他一定会好好待她。而她来了,也应该像女主人那样才对……
素被他俯视得又不自在起来,反客为主地说你坐呀!
他摇摇头说,在芸家,在冷饮店,在电影院里,加起来坐下三四个小时了。回到自己家里,倒愿意站会儿了。
他既不坐,素便一心想赶快起身离开。
她又说:“差点儿忘了,我还没告诉你呼机号呢!”
他说:“对了对了,告诉我吧。要不我想你了,又得通过芸找你。”
于是转身拿起笔,在一页纸片上记下了素说的号码。
他说“想你”二字,说出很qiáng调的意味。仿佛他们是特别亲密甚至亲爱的关系,即将长久分离。
素脸红了,以叮嘱的口吻说:“就记那么一张小纸片上,可别弄丢了。”
他说:“怎么会呢。你一走,我就背在心里。这个号码是一定要熟记于心的。”
素说:“那,没别的什么事儿,我告辞了。”嘴上这么说,却不起身。问从他那儿回自己的住处,该怎么坐公jiāo车?
他说别坐公jiāo车啊,那转乘来转乘去的,回到她那儿要两个小时左右呢。说还是打的吧。一个月里才到这儿五次,总数也不过才花一百多元钱。
素说那我可舍不得,一百多元对我很重要。
他说,难道时间对你就不重要了吗?我知道对于一个准备考研的人,能节省几小时的话,花一百多元是值得的。
素却说,不,还是一百多元重要。
她心里暗暗有些生气。她想,我若接到你的传呼,我的时间从那一刻起还是我的吗?就算我打的到你这儿了,我还可能在你这儿看书记笔记吗?我用三个小时才赶到你这儿,那làng费的也是属于了你的时间!我才不会因为你用短信号传给我“想你”两个字,我就出门打的,风风火火地为你的需要支出一笔出租费呢!我此刻兜里连打的的钱都不够了你他妈的知道吗?
“我兜里的钱不够打的了……”素顺口竟将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是吗?唉,你这种求学jīng神,也真是……”
他一脸的同情,同情之中包含着肃然起敬。
素打断他道:“不是什么求学jīng神,是求生存的jīng神。房东前天又提醒我该jiāo房租;借芸的钱,也答应了她尽快还她的……”
他又替她长叹一声。
“那一千八百元钱,我的意思是……芸跟你jiāo代过没有?……”
素终于不得不提。脸一直红到脖子,红得几乎要从皮肤下渗出血来。
“啊,她jiāo代过,jiāo代过了。她说该分两次给你,月初九百,月底九百。可我想,何必那样呢!……”
于是他从腰间摘下钥匙串,打开另一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了一个崭新的信封,那是某杂志的信封……
素的眼看着信封,像一只馋猫的眼看着一条鲜鱼。
“给你,不是九百,是一千八。”
“这……这……要不还是按芸向你jiāo代的那样,先给我九百吧……”
素的一只手伸过去,欲接欲拒的样子。她反倒非常的过意不去了。
“按芸说的那样不好。一位自我放逐的先锋诗人,一名为了生存而求学的贫困女学子,咱们俩应该相互体恤。”
他弯腰抓起她一只手,将信封放在她手上。她的手感觉到了些微的分量。那是一千八百元钱的分量。她暗想,大约三百克重。她本能地轻轻攥了一下,同时判断出了那是一沓钱在一个崭新的信封里应该有的重量。那沓钱肯定也是崭新的,否则边缘不会有那样一种具弹性似的硬度。那时刻,直至那时刻,她才承认了他确是一位贵人,一位真正的贵人,她命中的,像一切出现在解危救难的别人命中的贵人一样。看上去仿佛其貌不扬,但对别人的命运的转机产生重大影响。某些情况之下,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仁慈的上帝所派遣的,化了装的神礻氏。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上帝本人。
她的脸又红起来,又发烧起来,由于激动,那种竭力想要抑制不使外溢的激动。她侧转头,仰望着他,目光不禁地开始流露出一种柔情。
他也正俯视着她。他的眼神也异样起来。分明的,是欲念所至。
他说:“别点了吧,不会错的。”
她说:“当然不点了。当然不会错。”声音很低,喃喃地,流露着对他的话所作的娇嗔般的反应。
他微笑了一下。
而她又说:“我信你。难道你还会用一沓白纸骗我不成?”
结果他笑出了声。
她也不禁地笑了,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露骨,难为情。
“瞧我这里乱的!”
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始收拾起房间来。扫一下chuáng,擦一下桌面的灰,像要转眼就将房间收拾得gāngān净净,却顾此失彼。
“我得走了。”
她低声说着,缓缓站起来。
“走?”
“你说过的,不久留我。”
他愣愣地望着她。
“今天不能算。今天……我毫无心理准备。我没经历过这事儿……下次你呼我……我……我就是你的……”她一说完,拔脚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