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她已走到了门厅。
他几大步跨到门厅,瞪着她,仿佛她偷了他的什么宝贵东西。
“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她的声音细小得如耳语。
他猛一下子搂抱住她,企图吻她。
而她不但深深地低下头,且将头左右扭动。
他将她挤到紧贴着墙了。他腾出一只手,横按她的额。那是有几分粗bào的做法。于是她的头被按在墙上,动不得了。
“别这样。求求你……下次一定……”
她快急出了眼泪,其声哀哀。
他的唇已凑近着她的唇了。听了她的话,他忽而不忍了。
他只在她眉心轻吻了一下。
他替她拧开了门锁……
素走在路上时,又不免责备自己。他不就是要吻自己吗?为什么都不许他?自己那样对他公平吗?……
素从小长到大第一次打的了。车费比自己估计的要高。二十二元。付钱时,不禁说了几句抱怨的话。抱怨北京的大,抱怨北京jiāo通的堵塞。说如果在长chūn,最多十四五元。
司机说:“那你不在长chūn呆着,还来北京gān什么?”
一句话抢白得她gān眨眼睛。
晚上素破例没看哲学书,而看一本色情成分很大的外国畅销小说。她情绪特别好时才看闲书。她因已经有了一千八百元而情绪特别好。
没看多一会儿,素睡着了。衣服没脱,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才见昨夜没关灯。她从此觉得自己似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了。以往她常失眠。她终于享受到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幸福了。
素在小摊上吃过一根油条喝过一碗豆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心情迫切地到邮局去给母亲寄了六百元钱。一回到家,她就伏在桌上给母亲写信。告诉母亲她找到了一份每月两千元的工作。如果她表现得好,不但准备考研这个阶段会在北京生活得不错;考上了,读研的两年也肯定会生活得不错。告诉母亲北京是可以在职读研的。劝母亲千万不要担心她什么,而她最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劝母亲不要再qiánggān那么多家钟点工了。gān一两家就可以了。她说,在以后的一两年内,她几乎可以保证每月都给母亲寄六百元钱……
她废了几页信纸。因为泪水滴在信纸上,自感欣慰的泪。但那也不愿使敏感的母亲发现信纸上有泪痕啊。
素没再换租住处。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学芸那么奢侈的好。毕竟,暂时无忧无虑了,她因而有好情绪将那一间平房收拾得更加整洁,一切摆放得更加有条不紊……
她收到了“尼尔采”的两次文字留言——“你好吗?关心你!”“祝你快乐,何必非在生日”之类。她没回电话,认为大可不必。因为他们的君子协定中没那么一条……
一个星期后,她第一次收到了他的正式传呼——“想你!等待着!”
她去了。再也舍不得花钱打的,怕比二十二元还多。他是晚上七点多传呼她的。到他那里,已快八点半了。他的房间也整洁了。他说是雇钟点工打扫的。两个小时,十元钱。说他所付出的十元钱,最充分地体现了人民币在国内币值的坚挺。
素听了,心一疼,像被锐器划割一般。
接下来她向他奉献了自己,很义务地,无怨无悔地。之前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因为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像要以自己的迫不及待,证实他真的有多么想她。由于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在她这方面,就毫无相应的冲动。毫无。只不过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任其作为罢了。她之所以能够那样地听凭摆布,全靠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再默默地要求自己。她没料到,并不qiáng壮的他,要起来那么凶猛,竟能那么持久。素以为该结束了,他却又一遭亢奋蛮进……
素便又一阵疼,肉体。
素流血了,心也是。
素流泪了,不知不觉的。
她紧咬枕巾一角,忍着。
她想到了母亲。如同替他打扫过房间的不是别的一个做钟点工的女人,而正是自己的母亲。而母亲清楚,在自己亲手打扫过的房间,自己的女儿将被怎样。所以才打扫得格外认真,格外仔细。是的,他没说错。他那十元钱花得很值。哪儿哪儿都一尘不染……
终于结束。他仍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指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
他说:“我理解。”
素说:“你什么也不理解。”
素的眼泪又往下流。
他坚持说:“我理解。”
素问:“那又怎样?”
他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合你意?”
素只有沉默。
素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素了,生理上如此,心理上也如此。虽然她已全盘接受了芸关于所谓贞操的观点,或曰哲学。细想想,可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但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好比一件什么东西,别人说很普通,自己也不再珍惜,也随着认为很普通,然而一旦被掠夺了去,仍如秀发遭剪,且是贴颊的那一缕,从根部。对于性事,素自然也是在心里暗暗向往过的。她在这方面没什么问题,不冷淡。像她的大多数女子同龄人一样,她的向往极富想像色彩。但那一种想像之中,还是保留了足够的làng漫元素。哪怕谈不上什么làng漫,却毕竟是不失缠绵不失温柔的。那是素的一个梦,梦中之梦。耳鬓厮磨、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心心相印,是她对那梦中之梦所寄托的一份人生甜蜜。她认为那该是人人有份的,体现着上帝普遍赐给众生的仁爱。
“尼尔采”撕破了她的梦中之梦。
“尼尔采”改写了它的情节和情境。
他的改写没有细节。
他使它更像一件仓促开始草草收场之事,之间的过程却又特别的长,特别的单调。如亲自下厨的主人毛手毛脚忙忙乱乱而又非排场一番不可,所做的一桌菜,却没有一道是正味儿。“尼尔采”不是素向往的梦中之梦的男主角。
这一点是使素感到完全不对头的一切原因的主因。
她内心里最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她就清楚地明白着。她想不正视,想回避。想欺骗自己那纯粹是某种意识性的原则。只要意识改变,原则也便不成其为一种原则。想说服自己那并不重要。但是当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她又最清楚地明白,那主因是重要的。正因为它是重要的,她的心所感到的疼,比她的肉体所感到的疼还要疼。
他的话告诉她,他不像她希望的那么傻。也许恰恰相反,他心里比她还清楚还明白。
于是素不仅怜悯自己,也怜悯着他了。觉得他的清楚明白,对他的贵人地位进行了一次无情的轰击。
她的手摸索到了他的一只手,轻轻握了一下,低声说:“别胡思乱想。”
除了她的手有那样的举动,她仰躺着的全身如石而陈。
他也是。
他低声说:“你没回答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