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问:“你是在听着我的话吗?”
素答:“是。”
“我认真说,别人不认真听,我就觉得自讨没趣了。”
“我也是的。”
“那你真是在认真听了?”
“嗯。”
素的脸保持正对不动,乖乖地任由芸的掌心托着。芸眯起了她的双眼,看素的样子,便有几分端详的意味。
素却大睁着双眼,眼珠都不转一下,也不眨。
芸自言自语地说:“素,其实你挺经得住仔细端详呢!标准的鹅蛋脸,杏核眼。眼皮儿单得那么薄,瞧谁,使谁觉得你是在睥睨谁。素,你挺有一股特别的女人味的。”
素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表示出一种由衷又感谢的谦卑。类似芸的话,素也听别人当面或背后说过。只不过从没有像芸说得那么具体。而“经得住仔细端详”,是几乎一致的说法,也是素听到过的别人对她的容貌的最高评价。是她身为女人不十分沮丧的理由之一。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说,他们备感缺失的……没说完。”
“我自己都忘了,还得问你。对,是说到那儿了……他们备感缺失的其实有时也是咱们女人的柔情,往往更是柔情罢了。哪儿哪儿都获得不到,便以为自己要的仅仅是性,只不过是性。所以呢,你若不愿自己在性方面代价太高,那你就只能多给他们些柔情。好比母亲厌烦了已经长牙的孩子还整天磨在身边闹着吃奶,那么只能为孩子将饭菜做得合乎胃口一些。我这可不是存心教你坏。我是在传授经验啊!否则,我们苦读了四年,又找不到工作,家庭又供不起我们继续考研,我们可怎么办?”
素说:“是啊,我们。”
说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芸告诉素,自己的经验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头脑中固有的,更不是经别人传授的,是实践中来的。
“你是学哲学的。实践出真知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懂。我靠了我的经验,少义务了许多次。不过他们也不大会不高兴,往往也应付得他们挺满足的……”
芸说到这儿,同样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
“我们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啊。有时我们一厢情愿地指望关系长久,兴许对方还索然了呢。回到开头的话,我再郑重地问你一句,换不换一个?”
“……”
“这没什么忸怩的。你若觉和他太委屈自己了,我出面替你了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
“说话呀!”
“我……不换了吧!就他了……”
素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芸则又眯起了她的双眼,又端详起素来。
于是芸接着开始评说“尼尔采”的优点。说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比较专一,不搞多边关系。说他即使有那个野心,也没那个实力。
“哪个实力?”
素竟显得很敏感。
这次轮到芸被问得一愣,但那只是瞬间的事。
芸随即笑了:“瞧你往哪儿想去了?想huáng了吧?我是指他的经济实力。”
芸还认为“尼尔采”比较诚实。在以后的关系中,是绝不至于欺骗素的……
到今天,素和“尼尔采”的关系已经快半年了。素已在他那儿留宿过不少个夜晚了,大约总有七八次了吧。有时是出于照顾他的愿望,有时是担心赶不上末班车,偏回去就得打的。而打的又舍不得花钱。素对于在他那儿留宿已习以为常。他那儿有暖气、有热水器。素的平房里两样都无。如果她回去晚了不生火,四月以前的那些日子,就像在冰窖里。她半夜多次冻醒过。在他那儿留宿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痛痛快快地洗热水澡。有几次她留宿,目的只不过为洗澡。但是他却从未到她的住处来过。不是他无此念。事实上他提出过,照例带点儿请求的意味,都被她婉拒了。芸传授给她的经验,也就是以多些的柔情折成性的给予的经验,几番尝试,均告失败。失败的原因不在他那方面,而在她自己,她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从自己心里挤出哪怕少许柔情。她甚至暗暗怀疑过,自己作为女人是不是根本缺少柔情?她最大限度,只能要求自己在和他共处的时间里,尽量对他待以平常心。好比一个老太婆全面包容和自己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头。没有了脾气,也没有了亲昵。甚至连主动的话语也不多,有的只是义务,被岁月打磨得习以为常了的义务。而且,那么善于将每要形成的对立情绪和心理,彻底地消除在萌芽状态,处之泰然,处之淡然。就是没有柔情。于是便gān脆在和他做那种事时,还是简单地回报以性了事。但是她婉拒他打消他光临自己住处的念头的经验,却相当之丰富起来。
素曾对他说:“给我留一处单独享有的人生的港湾,成全我。让我拥有完全属于自己,而对别人是禁区的一个空间,好吗?我特别需要那样一个空间。如果你能理解我,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
她的话,也带有请求的意味。不是带有一点儿,而是非常明显。
结果他就不忍固执了。
结果他说:“那么,理解万岁。”
以后他再也不提想去她的住处。
素竟真的有些发自内心地感激“尼尔采”了。她因而在以后的一个月里,反倒主动多到他那儿去了三四次。并收拾屋子,为他洗这洗那,命他买东买西,以便为他做顿好饭菜。那时她确乎像一位能gān的家庭主妇,像一位贤妻。对他的示爱,也能相应地反应给一些温存。比如一个微笑,一次贴脸,几句玩笑。于是他发自内心地感激着了。且显得是受宠若惊的孩子似的。纵然那一种情况下,她也是难以从内心里挤出柔情的。但她又非是逢场作戏虚与周旋。素从不逢场作戏,更不善虚与周旋。不,绝不是那样的,实际上素那时真是愉快的。想像自己是一位母亲,他是她惟一的儿子。虽然他无优秀之点,但他对她的依恋使她感到自己重要。愉快纯粹由感到自己重要而生。却也仅仅就是单方面自生自灭的那一种愉快,以及适当的,有节制的,为了维护良好气氛和良好关系的明智和温存。与柔情实在是没什么关系……
然而此刻他却使素大为意外地出现在她的住处了。他闯入了他不该光顾的禁区。
他违背了他的承诺。还穿鞋在她的chuáng上躺过,吸得满屋都是烟味,不得不开门开窗地换空气。
“你怎么会有我这儿的钥匙?”
素的话听来像审问。
“你上次到我那儿,我偷了你的钥匙,配了一把。”
他说着,又四仰八叉地仰躺于chuáng。
“你!……你怎么可以?!”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惴惴的,以为素因他那样子躺在chuáng上而生气。
“你那是一种什么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