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的语调听来特别严厉。
他这才明白素的话另有所指,讷讷地说:“是啊是啊,很不好的行为。我心里知道不好。挺可耻是吧?”
素一言不发,默默瞪他,仿佛与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我来向你坦白。”——他从兜里掏出他偷配的钥匙,用掌心平托着。他那只手的五指并得很紧。每一根手指都像手臂一样尽量地伸直。似乎想根本不可能地将手心拱起,以便使她更能看清那一把钥匙。他脸上的表情同时变得极为严肃。仿佛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而是一把储有千万元钱的私人保险柜的钥匙,而他在jiāo付给她保管。
在素看来,他的样子,他的手势,都是那么做作。包括他的表情中的隐隐忏悔,也分明是伪装的似的。
素厌恶地将头一扭。
是的,此时此刻,素对她的“贵人”倏起厌恶之感。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只有芸来过的小小空间里,他的不期而至,令素分外恼火。她多想一进门就躺倒在chuáng闷头便睡啊!他却占据着她的chuáng。她的单人chuáng!
素斯时联想到了另一件事——有天她闲读一本抒情的诗选,读到了一首题为《落叶》的诗。心中一动,为他的诗居然收入那么一本jīng美的诗选而替他高兴。在他们的关系中,诗是起着维系作用的。却发现自己听他吟诵过的那一首诗,非是他写,而是一位叫羊令野的台湾诗人写的。
素顿觉包裹着他们的关系的绸布剥落了,bào露出了那关系的惟一的形态——赤luǒluǒ的钱钞关系的形态,丑陋而又极为现实的形态。
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然而她没当面戳穿过他。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她都那么不忍。除了继续那一种关系,她别无选择。
倘不是他,关系还不同样是那么一种关系吗?她认命。
……
他伸直的手,默默地缩回去了,五指攥拢了。
“那,我就留作纪念了。”
他自言自语,遂又将钥匙揣入兜里。
素不理睬他。素吸了吸鼻子,觉屋里的烟味确实淡了,撩起窗帘将窗啪的一声关严了。
他说:“你轻点儿,吓了我一跳。”
素已走到门口,正打算插门。听了他的话,素落在门闩上的手没再动。她暗想,他并没明明白白地说他要留宿下来。自己反而主动插了门,岂不是等于愿意他留下来了吗?虽然以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论,他硬要留下来,也算是他的一种权利。
“你看到了,我这可是单人chuáng。”
素背对他,面对门,尽量以平常语调说她的话却连自己也听得出来,自己的话其实说得仍冷冰冰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什么时候走?
胃还在隐隐约约地疼,头也有些疼。素暗暗埋怨自己,不该在图书馆里啃书本啃到这么晚。如果不是因为胃疼头也开始疼了,素是断不会以丝毫也不欢迎的态度对待他的。即使他不明明白白地表示要留宿下来,素也是会考虑到他的心理要求和生理要求的。毕竟,他不是一个和她有一般关系的男人。他每个月按日给她一千八百元钱啊!否则,她还能准备考的什么研啊!何况,时间已很晚了……
“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
素的手,缓缓地,缓缓地从门闩上垂落了。她一时还没完全理解他的话。仅仅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他也许不至于硬要留宿下来,自己也就大可不必现在便违心地插门。
然而她仍背对他,并未马上向他转过身去。
“我儿子病了……”
“……”
“是白血病……”
素的心倏然一紧。对于白血病,她当然并非一无所知。她之所以本能地感到恐慌,不是由于他的儿子,而是由于自己。
“孩子已经初三了,学习挺好的……可是突然……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我这一去,今后也许再也不会来到北京混了……”
他的声音,使素觉得出乎意料地,不可思议地平静。他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而且,很可能一去不返,那我以后依靠谁在北京考研读研呢?那可是二三年之久须得一门心思苦读的日子啊……素这才明白了自己,原来自己的心之所以本能地恐慌,起因竟是那么自私。
素不由得向他转过了身,几乎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自然,并没有,只不过张了张嘴。
他显然也一直在望着她。见她转过了身,他的目光刚与她的目光接触,便立即有意识地移避开,望向别处。仿佛他的儿子得了白血病,是件太对不起她的事,因而是件特别难以启齿之事似的。
“在北京,无论哪一个阶层,都比生活在中国其他城市要不容易得多。北京的官场比中国一切其他的官场更复杂;北京的商场比中国一切其他城市的商场竞争更激烈;北京的大学比中国一切其他城市的大学收费都高;北京下岗了只拿基本生活费的人,一点儿也不比中国其他城市少……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还鬼迷心窍了似的以生活在北京为福为荣……”
素听来,他简直已经是在没话找话地东拉西扯。她哪里还有心思听他说那些!
她冷嘲热讽地问:“这就是你预先不打一声招呼就来到我这里,告别之际想跟我说的?那么不劳赐教,我的体会比你深刻。”
他的目光又望向她了。然而,仍有那么点儿游移不定,不敢正视她似的。
“是啊是啊,我说了些什么呢?是不该说些没用的话……”
他靠chuáng头坐直了上身,苦笑一下,gān咳一声,将十指jiāo叉在一起。于是素的目光从他脸上望向他双手,看出这男人的双手在相互用着一股力。显然,他陷入了大的尴尬,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了,真的无话可说了似的。
“如果你来,只不过是为了通告我,我们的……关系彻底结束了,那么你现在可以走了。因为你不必说,我已经完全猜到了你的意图。而且,请你放心,尽管北京是一座不相信眼泪的城市,但我可以不靠眼泪也在北京打理好我的人生。”
素此一番话说得特别快,说得特别酣畅,背过文字稿似的。只停顿了一次,在“关系”和“契约”两个词之间犹豫了一下。她最终放弃了“契约”一词而选择了“关系”一词,是觉得后一个词不仅对于他,而且对于自己的自尊心也有某种程度的损伤。
这次轮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
一阵对两个人都相当难堪的沉默。
素感到了难堪的沉默对自己的尊严也是一种无形的压迫。
她觉心头暗燃屈rǔ之火。
她高抬手腕,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以那么一种夸张的大幅度的动作,暗示对方应该识趣地走了。她这样的时候,心内不无自责。她问自己,素,素,你是不是待他太冷太不近人情了呢?毕竟,你和他的关系,是你自己首先的一种人生决策啊。在你和这个叫“尼尔采”的男人的关系中,他并没亏待过你,更没欺负过你啊!而且,你得凭良心承认,他是一直想使你和他的关系朝亲爱的程度发展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