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兑了半脸盆温水,放在小姨脚边,很礼貌地对小姨说:“小姨,请你洗脚吧!”
“呀!……”小姨仿佛吃了一惊地看着我,又看着母亲。
母亲也说:“你洗脚吧。”
小姨几乎是在恳求地说:“我哪能成个小姐似的,都让孩子把洗脚水端到眼皮底下呢!大姐你一定得跟孩子讲,往后千万别这么样恭敬我啊!”
母亲平淡地一笑,说:“谈得上什么恭敬呀,孩子不过是得了你这么个姨,从心里往外亲爱着你罢了。你看不出来?”
小姨说:“大姐我又不是木头人,哪能看不出来呢!”又端详着我问:“上学了吗?”
我回答:“上了。”
“几年级?”
“刚上一年级。”
“那小姨往后可以帮助你学习了,小姨是高小毕业呢!”那美好的微笑中洋溢着几许自豪。
我也不禁笑了,说:“行。”
母亲接言道:“我们绍生学习可用功啦,是两道杠呢,考试还得了奖状呢。”
“你是该好好读书啊,你爸爸在外地工作,你妈妈一边gān临时工,还要拉扯你们长大,不好好学习可对不起你妈呀!”
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小姨又对母亲说:“大姐,你可真不容易啊!”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可不,真不容易啊!有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活得疲倦了呢!”
我一声不响地退到炕角,从书包里拿出课本,脱了鞋,默默地贴墙躺下,朝墙转过身去,捧着课本看。
母亲催促小姨:“洗脚吧,今天整整卸了一天煤,可是够累了啊!”
小姨说什么也不肯先用那盆洗脚水,到底还是母亲先洗过了,她才洗。洗完,却仍垂着赤脚坐在炕沿上,迟迟不上炕脱衣。
母亲又催促。
小姨说:“我侄子看书呢!”
“我不看了。”我说着,将课本塞到枕下。
若是往常,我和弟弟妹妹们一钻进被窝儿,顷刻便会进入梦乡。但那一天,我们却毫无睡意。我竟也和弟弟妹妹们一样,趴在被窝儿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姨看。看也看不够。
母亲再次催促小姨睡觉。
小姨低下头去,悄悄地说:“大姐,等孩子们睡着了我再……当着这么多小侄子的面……怪羞人的……”
母亲逐个儿拍着我们的脑袋,大声命令:“闭上眼睛,闭上眼睛!都给我闭上眼睛睡觉!”
我们这个闭上了眼睛,那个又睁开了眼睛,对这个小姨所感到的新奇,简直就使我们兴奋得无法入睡。仿佛生怕睡一觉醒来,小姨就不存在了。
“这些孩子,真不听话!”母亲佯装生气,看了小姨一眼,忍不住扑哧乐了,顺手拉灭了灯。屋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只听到小姨NE04FNE04FND127ND127地缓慢脱衣服的声音。
沉静了片刻,又听小姨和母亲悄悄说话:“大姐,和咱们一块儿gān活的那几个男人忒坏,总拿些入不得耳的话挑逗我。”
“你别理他们就是了。你越当真,他们越开心!没一个好东西!”
“我也不敢生气,怕得罪了他们,他们今后欺负我。”
“别怕他们,谁敢欺负你,大姐饶不了他!别看你大姐是个老实人,但不受人欺。你是我妹子,欺负你就是欺负了我……”
就这样,小姨在我们家中住下了。就这样,我们有了一个不是亲的,可比亲的还亲的小姨。
往后我才从母亲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小姨不但是个高小毕业生,还是个共青团员。她是离哈尔滨一百多里的双城县农民,家里生活也挺困难的。听别人说哈尔滨在招青壮临时工,就独自一人到哈尔滨来了。在搬到我们家之前,她每晚都在火车站过夜。
我们因为有了这个小姨,都有了许多明显的改变。首先是,我们不再房前屋后乱拉巴巴了。小姨帮我们在附近搭了一个简陋的茅厕。我们也变得爱清洁了,因为小姨很爱清洁。我们将两只破箱子从里屋的铺底下拖出来,搬到外屋,一头一只,当作chuáng腿。黑夜我和母亲从外面拖回来两块建筑工地上抛弃的跳板,截断后,为小姨在外屋搭了一张很牢靠的“chuáng”。白菜萝卜堆到了“chuáng”底下。外屋四处透风,墙上挂着厚厚的霜。我和弟弟妹妹用锅铲将霜刮下来,又用破棉团塞进透风的缝隙。我们怕小姨晚上睡觉冷,还得将火炉从里屋搬到外屋。在间壁墙上凿了个dòng,增加了两节烟筒,穿到里屋去。这样一来,里屋不但同样暖和,而且显得宽敞了。小姨没住到我家时,母亲想不到也没心思做这些事。我这个孩子更想不到。小姨住到我家后,我并未经母亲吩咐,却想到了应该做许多事。这一类事情做过后,我们的家也像我们一样有了些微改变。
chūn节前一个月,母亲忽然变得好像有什么心事。一天,母亲背着小姨偷偷对我说,她是怕爸爸chūn节回家探亲,会因为家里住了一个陌生女人而不高兴。明白了母亲的心事,我也暗暗为此忧愁。父亲是绝不需要一个小姨的,他不发脾气才怪呢!
母亲让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父亲家中一切都很安好,并且希望父亲chūn节不要回来探家,夏天再回来。讲了好几条夏天探家比chūn节探家好的理由。
小姨自然不知,几乎天天都问母亲:“大姐夫什么时候回来呀?”
母亲就说:“今年chūn节回不回来探家还不一定呢。”
“大姐,你快写封信,催我大姐夫回来探家吧!大姐夫不是两年多没探家了吗?你就不想?”
母亲淡淡地说:“不想。”
小姨笑道:“大姐骗人。就算你不想,孩子们也不想?”
母亲说:“也许孩子们早把他忘了呢!”
弟弟妹妹们一听,抗议地嚷起来:“没忘,没忘,我们早就盼着爸爸回来探家呢!”
母亲便不再说什么。
父亲果然回信说他chūn节不探家了,我念完信,弟弟妹妹们都哭闹起来。我和母亲互相望着,默默无语。我的心情和母亲是一样的,既觉得心中安定了,又觉得很内疚。
小姨则谴责起父亲来:“哪有这样的人,两年多没探家了,孩子老婆一大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大姐,我替你写封信问问他,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啊!”
母亲则装作生气地说:“才不给他写信!他心里没这个家了,我们心里从此没他!”
小姨的父亲,一位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从农村到城市来找小姨,想带小姨回去过chūn节。小姨不回去,她对父亲说:“这个chūn节是我和大姐认识后的第一个chūn节,大姐夫又不探家了,撇闪得大姐和孩子们多冷清啊!这个chūn节我一定要跟大姐和孩子们一块儿过。”
小姨的父亲在我家住了两天,不好勉qiáng小姨跟他回去,失望地走了。他临走,对母亲说他把小姨托付给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