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亲虽然没回来探家,我们却过了一个很快乐的chūn节。快乐是小姨给予我们的。
我们也送灶王了,也供祖宗了,也吃年宵饺子了,也放鞭pào了,小姨还帮母亲炒了好几样菜。买了一瓶价钱便宜的色酒。
吃年宵饺子的时候,母亲在桌上多摆了一只小盘,一双筷子。
我说:“妈,多了一个人的。”
母亲说:“不多,那是你爸爸的。你爸爸已经好几年没和全家在一起过chūn节了,就当这个chūn节是他和我们一起过的吧!”
小姨看了母亲一眼,就斟满了两盅酒,一盅递给母亲,另一盅双手端起,对母亲郑郑重重地说:“大姐,你替我大姐夫喝这一盅,大姐夫,我敬你一盅了!”说罢,一口喝gān。顷刻,脸红得桃花似的。
母亲也一口喝gān……
chūn节一过,天气渐渐暖了。转眼到了四月份,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与我们一家共同生活的,除了小姨,还有一个无法计数的庞大家族——臭虫家族。它们是靠喝我们的血繁衍子孙后代的。我和弟弟妹妹被咬得夜夜在炕上翻滚,身上被咬起了一排排一片片的大疙瘩。小妹被咬得夜夜哭闹难眠。我苦中寻乐,编了个谜让小姨猜:
日落西山黑了天,
红孩妖jīng上了山,
有心想吃唐僧肉,
猪八戒的耙子挠得欢。
小姨显然是猜着了的,但并不说破。只像个医生似的,用棉花团蘸着盐水,给弟弟妹妹们擦身上的疙瘩。
小姨叹了口气,对母亲说:“大姐呀,孩子们被咬得太可怜了,得想个法子呀!”
母亲用心疼的目光望着我们,说:“想了许多法子,就是治不住啊!”
第二天,小姨托病没去上班。母亲走后,小姨对我说:“跟我去,去办点事儿。”
我也不多问,就跟小姨离家了。
小姨先领我到储蓄所,从她的存折上取钱。
储蓄员奇怪地说:“昨天刚存,今天就取!”
小姨说:“有急用。”
“二十元都取了?”
“都取了。”
……
接着小姨又领我去租了一辆手推车,然后我推着车跟她到了杂货市场上,买了两个草垫子。
回到家里之后,她又亲自到工地上去要了一桶电石灰。然后,小姨指挥我们,将破烂家具都从屋里搬出,她就动手泡电石灰,并在电石灰中搀了好几包“六六”粉。我要帮她忙儿,她不许,怕烧坏了我的手。
小姨独自用块旧布缠了一柄“刷子”,将里外墙壁细致地刷了一遍。又烧了几大壶开水,往破家具的缝隙里浇。
母亲下班之前,我们已将家又收拾好了,炕上也换了新草垫子。由于墙壁cháo湿,许多处刷过之后,不是变白了,而是变huáng了,像一块块难看的huáng斑。小姨真有主意,又跑到商店去买了好几张画,贴在那些地方。母亲下班后,一进家门,竟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小姨的双手都被烧起了许多大泡,她瞧着母亲抿嘴笑。
母亲要给小姨买草垫子的钱。小姨说什么也不收。
母亲说:“你积攒点钱不容易,家中还有老父母的,你得收下!”
小姨生气了,说:“大姐你要bī我收下,我就搬走了!”
母亲只好作罢。
母亲擎着小姨烧伤的双手,簌簌地落下了眼泪。
那一夜,我们睡得十分香甜……
房东向街道告了母亲一状。说母亲财迷心窍,私自往家里招房客,做起“二道房东”来了。街道gān部们听信了,就来到家质问母亲,母亲作了解释,然而他们不信。“哪有这么好心的人,非亲非故的,白将房子给人家住!”她们当着母亲的面儿表示怀疑。
母亲火了,顶撞道:“你们不相信,就随你们的便好了!”
后来她们又当小姨在家时,来向小姨“调查了解”。
小姨回答她们:“要说我大姐收留我是做了‘二道房东’,那才是财迷心窍的人胡思乱想出来的呢!”
她们还不相信,毫无理由地认为肯定是母亲和小姨串通一气,预先商量好了的对词。于是便怂恿房东向法院起诉。
不久,母亲接到了法院的传讯。那是母亲生平第一次被迫跟法律打jiāo道。
小姨毕竟是个农村姑娘,没经历过什么事,很不安,对母亲说:“大姐,我还是搬走吧!”
母亲问:“你有地方去?”
小姨说:“还睡火车站。”
我和弟弟妹妹们一听小姨说她还要去睡火车站,都急了,乱嚷嚷:
“小姨,你千万别搬走啊!”
“妈,无论如何别让小姨离开咱家呀!”
母亲看着小姨说:“听见孩子们的话啦?不许你搬走!你一搬走,没影的事儿也成真事儿了!有理走遍天下,我才不怕法院!你要去睡火车站,就再别叫我大姐!”
母亲从法院回来时,一副胜利归来的骄傲姿态。
小姨问:“大姐,赢了?”
母亲说:“有理嘛,还能输了不成?”
小姨说:“谢天谢地,你走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母亲说:“没见过世面的!”
小姨又问:“大姐,法院怎么问的?你都怎么回答的?”
母亲淡淡地说:“学这些gān啥,没意思的!法院的同志当着我的面告诉房东,第一,他起诉是毫无根据的。第二,不许他为难我们,更不许赶我们搬家,除非我们主动想搬。还批评他只收房费,不修房子……”
小姨佩服地说:“大姐,你还真行!”
母亲说:“行什么,我是憋着口气上法院的啊!要不是人家告了咱们,我宁可忍气吞声。”
小姨反倒张扬起来了,愤愤地说:“大姐,我陪你找房东去,当面损他一顿,替你出出气!”
母亲说:“得理让三分,算啦!咱们再给房东加两元房钱吧,省得他往后再找麻烦,惹是生非的。”
小姨听了,瞧着母亲,半晌没言语……
过了“五一”,天气更暖和了。一冬天泼的脏水,在房前屋后的垃圾堆上结了一层层的脏冰。白天,被太阳晒化了,从垃圾堆上淌下来,不但泥泞了道路,还散着难闻的气味。
一天晚上,小姨背着双手,对母亲说:“大姐,你猜家里给我寄啥来了?”
母亲问:“是鞋吧?”
小姨摇头。
母亲想了想,又问:“衣服?”
小姨说:“大姐你要总往穿的上想,永远也猜不着的!”
母亲笑了:“那是吃的东西?”
“也算是吃的,可马上吃不成啊!”小姨笑了将双手伸向母亲,“是菜籽,还有花籽呢!”就将手中的小布袋朝炕上倒,一小纸包一小纸包地排开,一边说,“瞧,这是小白菜籽,这是菠菜籽,这是油菜籽,呀,还有huáng瓜籽和豆角籽呢,大姐你再看这些是花籽,扫帚梅、月季香、指甲花……十多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