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认真地说:“那,真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可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啦!”
我说:“难道你看出我听烦了?”
她笑了。
此时她情绪已经稳定多了。我暗自认为她开始时未免夸大其词。起码我听到此刻,还没有觉得她真的陷入了什么不幸的情感漩涡。她讲出的一切,在我听来,不过挺好玩的。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我一边走一边重看我那几首诗,自己也觉得真的不好。他为我改了十几处。经他一改,似乎有了点儿意味了。韵律工整了。但也qiáng不到哪去。而且,他替我贴得相当细致。大概,他是想找个什么机会,再来当面退还我一次。我忽然惭愧起来。谴责自己把别人想像得太坏了。这件事,并没有使我原先的决心动摇。我对自己说,索瑶,索瑶,你已经替他的不光彩行径保守了很长时间秘密,你就保密到底吧!否则,你就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了!以后,我们再碰见,情况反了过来。不是他躲避我,而是我躲避他了。你觉得这可笑吗?”
我摇摇头。
“你信缘分之说吗?”
“我很信。”
“我从前不信。可是自从和他有了这种……关系(她似乎极不情愿用‘关系’两个字)我开始信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大学里男同学那么多,对我表示过好感的也不乏其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和他之间,或者反过来讲,大学里女同学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和我之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人们所谓的缘分,究竟是由谁决定的呢?难道真有上帝吗?”
我早已习惯了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萨特,转手就捧起琼瑶的女学生,提出比这类问题更天真更幼稚更没有意义的问题了。
我不加思考地说:“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信其有,比信其无,看问题的方法也许更简单些。每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却没有一个人临死的时候仍保持这样的自信。”
“去他的上帝吧!本来,过了些日子,我就把他给忘了。我还从来没向你提到过我的姐姐吧?”
“没有。”
“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亲姐姐。比我大五岁。暑假期间,我和姐姐到huáng山去玩儿。全国各地方的大学生们,似乎在支持国家的旅游业方面,热情都高涨得没比。huáng山附近的农民,就有了第二职业。你去过huáng山吧?”
“去过。”
“几次?”
“一次。”
“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跟同学一块儿去的。姐姐已经去过好几次了。但是我们姐妹从没一块儿去过。所以姐姐动员我,和她一块儿再去一次。你去的时候,见过农民怎么背旅游者上山的情形吗?”
“见过。背上负一把竹椅,请旅游者坐在竹椅上,把他们背上去。一次五元钱。”
“你坐过吗?”
“没有。”
“早已经不是五元了。我去那次,已经十五元了。现在可能更贵了。姐姐说,她前几次去,是登上山顶的。这一次,应该‘坐’上山顶才对。‘坐’上山顶比登上山顶,一定会有很不同的观感。两种不同的游览兴致都满足了,以后就不来了。再放假该到峨眉山去欣赏佛光了。和我在一起,姐姐一向是以决策人自居的。姐姐雇了两名背夫,她将我唤到她跟前时,两名背夫都蹲在地上,等待我们坐到竹椅上去。姐姐先坐了上去,催促我也快点坐上去。我见那另一名背夫身体瘦小,犹犹豫豫不敢坐上去。怕他半路力气不支,把我摔落山谷里。而那背夫却固执地蹲着不起来。他像奴仆一样低着头。他说:‘小姐,请放心大胆地坐吧!虽然我瘦,但是有瘦人的gān巴劲儿。我每一步都走得谨慎,会绝对保证小姐的安全的。’他说话的口音,完全是山里人的口音。在姐姐的催促下,我终于坐了上去。两名背夫一前一后,始终保持几步远的距离。姐姐在前,我在后。姐姐不时回转身为我照相。姐姐每拍一次,就要求背夫们停一次。‘索瑶,笑一笑!’‘索瑶,看镜头!’‘索瑶,指远处!’我每一次都得按姐姐的话作各种状。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
我纠正她是背夫们登了一个多小时后。
她说:“随你怎么认为。我知道你是怎么看这类事的。我既然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听了,就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从包里取出易拉罐饮料喝。背姐姐那名背夫,坐得离我们很近。背我的那名背夫,坐得却离我们挺远。似乎并不太愿意和我们坐在一起。姐姐笑指着他说:‘索瑶,我的,要比你的,看样子可靠多啦!你可要提防点噢。别在我光顾看山景的时候,让他把你给背回家去!’她的背夫听了嘿嘿笑。姐姐取出一听饮料,给了她的背夫,又指着我的背夫问:‘你们一个村的?’那背夫摇头说不是。说不知另一个背夫是哪地方来的。说他去年前年这时候都来过。还说,小伙子人挺厚道,和huáng山的背夫们都混得挺熟。哪次来huáng山gān这行,都挣个六七百的。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人缘好,当地的背夫们哪容他来撬行,早就把他臭揍一顿赶跑了!我又取出一听饮料,走过去送给他喝。他摇摇头,将身子一转,背朝着我,故意不看我。我见他赤luǒ的瘦背上,被竹椅压出了几道深深的紫红的沟。我想幸亏我才一百斤多一点儿。他这是瘦马硬驮啊!我绕到他对面,又将那听饮料递给他。他低垂着头说:‘小姐,谢谢。我若渴了,有自己带的水喝。’这次,他的话,不是用山里人的口语说的。我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人的话。我震惊极了。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请求道:‘老乡,抬起头吧!’他说:‘小姐,我不敢抬头。”我说:‘别叫我小姐,我是大学生。’他说:‘对于我们背夫,男的一律是先生,或者老先生。女的一律是小姐,或者夫人。大学生也不例外。’我急了,说:‘你为什么就不敢抬起头看我一眼呢?’他说:‘你当然不可怕。我不过怕你太吃惊。’我这时已经完全能断定他是谁了……”
我也早就想到了。
可是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也不知该对这位“表妹”予以同情,还是该对“表弟”予以同情。
我恍如从天上看到深渊,于酷暑之际中寒。觉得某种现实在恶作剧之间,将人戏耍得真是够可以的。仿佛有一股冷,在我和她都不经意间,悄悄地充满了室内。
“我喊叫起来:‘肖冰,你抬起头!’他终于抬起了头。他漠然地望着我。好像奇怪我怎么知道他的姓名。他注视着我问:‘小姐,有何吩咐?’……那会儿……我……我……”
泪水顿时从她眼中泉涌而出……
她伏在沙发扶手上,呜呜哭了……
那一种哭是心灵的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