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不知对她说什么好。
我瞧着她哭,一时竟无话可说。
母亲真是把这一位“表妹”和那一位“表弟”当成了什么至亲家的孩子。也许这母亲般的关心也是上了年纪的女性们的本能的自我价值的证明吧?“表妹”的伤感情绪,竟搅得她没心思看电影,门一响,我知道她回来了。“表妹”的哭声,不但引得母亲脚步急促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且动了气。
“让你劝个人,你都不会!你光会听着别人哭吗?我走时,她都情绪好了。怎么这会儿工夫,反倒哭得泪人儿似的了?你出去吧!索瑶,索瑶,别哭了!赶明儿他再来,大娘替你数落他……”
母亲洗了条湿手巾,替她擦脸。
我说:“妈,还是你先出去吧。你也不了解情况,乱gān预个什么劲啊!”
我不管母亲生气不生气,将母亲“请”了出去。
我重新坐下,说:“你接着讲。”
索瑶说:“我打了他一耳光……我觉得,好像不是我在他头顶上高高坐过。而是他在我头顶上高高坐过。总之,我感到从没被那么严重地侮rǔ过。恨不得纵身一跳,跳到山谷里摔死自己!我怎么会想到那会是他?如果我知道那是他,我会心安理得地高高坐在他头顶吗?可他分明知道他背的是谁。却还照背!这不可能只为了挣我的钱。我想,当我高高坐在他头顶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快感的。这样的事完全可以避免。而他故意使之成为一种现实。用他存心制造的这一种现实,将我摆在丑陋倍出的位置上,使我自己审判自己。他站了起来,仍那么素不相识地望着我,仍用那么一种冷冷的语调说:‘小姐,如果我使你不满意,你可以不给我钱,但是你无权打我。’我gān瞪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刷地淌下来了,却说不出话。姐的背夫跑了过来,对我吼:‘你凭什么打人?有理讲理,打人不行!你不道歉,老子也扇你!’样子变得特别凶。姐姐也跑过来了,也对我嚷:‘索瑶你gān什么?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打人家?你说话呀!’我对姐姐说:‘我恨你!’姐姐就扇了我一耳光。这时前前后后的游人,聚拢在我们周围了。另一个背夫,向人们哇啦哇啦地叫喊:‘我们是按劳取酬的人,不是奴才!自从这huáng山开放以来,还没见过敢扇我们嘴巴子的呢!何况没做错任何事,没摔了她,更没对她耍流氓!……’一时公理都站在那背夫一边。我没法解释。也向人们解释不清。我能怎么对人们说呢?能说:‘他是我同学,所以他背我,我就该扇他’吗?
“‘还戴着校徽,是大学生呢!’
“‘长得倒文文静静的,怎么这么野蛮!’
“‘不能轻易放她走,记下她是哪所大学的,一定要向她学校反映这件事!让她记住应该尊重劳动人民!’
“‘罚她款!重重地罚她!把她身上所有的钱都罚了!’
“人们都对我表示出极大的义愤。我想,大学生坐在背夫头顶的情形,肯定的,早已在某些游人心底引起qiáng烈的反感了。只不过没有时机释放。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也和我似的,不知所措。还有人向我举起照相机准备拍照。姐姐一把用手捂住了我的脸。姐姐掏出钱包,往他手中一塞,扯着我便走。人们却仍不肯罢休,吵吵嚷嚷的,挡住我们的去路。他终于开口了,他说:‘她们是我的姐姐和妹妹,这是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事,你们别乱起哄!’他说完,扛起他的竹椅,径自下山去了。人们都发愣,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我和姐姐,也趁机赶快溜了……我和姐姐,第二天就返回北京了。在火车上,姐姐显得比我更心事沉重,不断地向我问他。姐姐担心他回到学校,会将这件事在同学间张扬开,对我形成jīng神压力。我说那他倒不至于。姐姐问我为什么对他有这样的信任?我就将我和他认识的过程jiāo待了一番。姐姐听后才放心了些。嘱咐我:‘你回学校一定要尽快地,主动地接触他一次。大学不是君子国,不能掉以轻心。要把话和他摊开了,挑明了。得警告他,你的态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还说,我如果自己没这个勇气,她亲自到我们学校去一次,替我和他进行一次谈判。我坚决地反对姐姐的建议。回到学校后,我也没听姐姐的话,主动去找他。但我总觉得,心中笼罩着一片yīn影。开学前几天,同宿舍的一个女生风风火火地从外面一进入宿舍就大声说:‘索瑶,你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校园里沸沸扬扬地都快开锅了,你不知道哇?’我问发生什么事?她说:‘新闻系的同学放大了一张照片,放得老大老大。能有桌面儿这么大!照片上,是咱们校的一个女同学,坐在一名huáng山背夫的头顶上。不,你别误会,是背夫背负的竹椅上。她在上边笑。背夫在下边笑。都笑得咧嘴露牙的!照片旁贴着几页大白纸,钢笔字、毛笔字、彩色笔字,在上面写什么话的都有。新闻系的同学可来劲啦,据说还要组织召开辩论会呢!’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我看的书从我手中掉在了地上。我忐忑不安地问:‘能认出那个女同学是谁吗?’她说:‘放成那么大的照片,能认不出来吗?’我全身都紧张起来了,追问:‘是谁?哪个系的?’她说:‘围了那么多人,我挤不上前,没看。’我猛地站起来冲出了宿舍。我一口气跑到新闻系的广告栏那儿,挤上前一看,悬在喉咙的心才算归了位。照片上的女生并不是我,也不是我们中文系的。紧张感一过,我几乎有些站立不稳。那一天我到校外给姐姐打了一次电话,告诫她,千万千万不要将她在huáng山给我照的照片往学校寄。我说一旦我没收到,被别人拆看了,我就完了。以前,在学校里,最活跃的是中文系的学生。这一次,却让新闻系的学生出尽了风头。几乎每个系都有学生参加。还有不少老师、教授们也参加了。辩论进行得相当激烈。有同学认为,这件事是某些大学生天之骄子的准贵族心态的大bào露。实际上是八旗子弟纨袴而丑陋的遗风之现代标本。从根本上说与知识分子应具有的jīng神素质格格不入。持这种观点的同学言词犀利,个个嫉恶如仇。有同学认为,这样的一件事根本不值得进行如此严肃的辩论。时代不同了,对任何事都应持更宽厚的态度。旅游就是寻求欢悦的方式。有人从中挣钱,有人为此花钱,各得其所,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辩论这样的事本身就是小题大做,无事生非,哗众取宠,证明辩论的发起者们不甘寂寞而已。老师和教授们,只是听,没有参与辩论的。由这一件事引发开了另外的辩论:大学生究竟算不算是天之骄子。究竟什么是贵族心态,究竟什么又是准贵族心态?知识分子,在当代又究竟应具有什么样的jīng神素质?当代大学生究竟算不算得上知识分子?有同学说,如果像我们这样的名牌大学的大学生,都不算知识分子的话,那么我们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岂非比熊猫还少了吗?有同学说,别忘了我们还没毕业呢,不过是知识分子的分母。只能希望从我们中会产生未来的知识分子。够不够得上是知识分子,主要不是由文凭来区别的,而是由是否具有当代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来区别的。分母越大,分数越小。有同学说,这是典型的思想分类法。也是简单化的政治分类法的翻版。凡有大学文凭的,都应被视为知识分子。不过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又另有不同而已。有保守型的,有激进型的,有专业型的,有仕途型的。好比同是一种花,品种繁多。哪一种类型,都不应自以为是,老子天下最知识分子,而歧视别种类型的知识分子。有同学说,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只有一种类型。那就是‘毛’型的知识分子。谁都是‘毛’,谁都不是自己的‘皮’,想成为一张‘皮’也根本不可能成为一张‘皮’。过去是附在工农这张皮上,现在工农这张‘皮’,社会地位贬值了,知识分子又转而去附国家这张‘皮’,附得牢靠的,就得意洋洋、心满意足,想像自己是国家多么多么重要的一部分。附得不牢靠的或自我感觉还附不上去的,就觉得失意,觉得怀才不遇。‘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证明人在东篱,心向往南山。斜眼病。瞥南山,南山上又有什么呢?还不是瞥向仕途路上吗?连陶渊明、李白、杜甫、甚至屈原,都是这么样的一些‘毛’,何况我辈莘莘学子呢?有同学说,古今中外,知识分子从来都是‘毛’。只能是‘毛’。只能是‘毛’,又委屈于是‘毛’,不甘是‘毛’,却幻想当‘皮’,那不也是一种晦暗的心理吗?更有同学说,辩论这些gān什么呀?我们不过是被缓期四年的待业青年。翻翻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分配工作备忘录,八五年以前,除了有社会背景,有门路,有人际关系的不讲,分的都是哪些单位?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日报》、电台电视台等等。外地的,有几个不分在省市主要新闻部门的?现在呢?能分到少年报儿童报也不错了。想分得更好些,我问问你们削尖了脑袋能去得了吗?知识大贬值的这个时代,所谓知识分子的jīng神状态和心理状态,除了像一条条被抛弃了的狗的心态,还能是什么心态?这一个同学的发言,使会场肃静了好几分钟。每个人都似乎忽然意识到了,坐在这里听一通有演讲癖的人进行辩论,其实是很没意义的事。正在主持人觉得怪尴尬的时候,又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了。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肖冰。他说:‘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一个事实。我们今天举行的辩论,是由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引起的。我对关于知识分子的一切辩论不感兴趣。正如受着民生问题困扰的人,对民主问题不感兴趣。因为他头脑中首先不会产生那么奢侈的要求。’他的话立刻遭到一片嘘声。在普遍的大学生中,‘民主’是一个很神圣的词。还没有人,公开声明自己对民主问题不感兴趣。许多同学觉得他在亵渎他们的崇尚民主的思想。而他相当镇定。别人嘘他的时候,他就闭口不言。嘘声一过,他又说:‘我还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二个事实。那就是,那张被放大的照片上,我们的女同学在笑,而背夫也在笑。上下都在笑,就笑得很和谐,很完美。我认为可以选送参加什么摄影比赛。最好这么命题——huáng山的笑。也许,那个背夫,内心里还充满了对那位女同学的感激呢,因为她使他多挣了一笔钱……’他的话还没说完,立刻有许多人站起来反对他:‘请问,把钱给背夫,而不坐在他头顶上,岂不更符合大学生的做法吗?’‘你有什么根据认为那个背夫内心里怀着感激?’甚至有人骂他:‘滚!滚出去!你大概就坐过背夫的头顶上吧?你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在这里发言!’如果他以一种调侃的、风趣的、玩世不恭的态度说他那番话,也许不至于遭至那样的呵斥。而他说得太认真、太庄重。听来太具有结论意味儿了。这就使许多人感到,他不但否定了一切人说过的话,而且也当众挖苦了说过话的一切人。他依然相当镇定。于是有些女同学对那些围剿他的男同学抗议——‘让人家说下去!’‘人家话还没说完呢,为什么打断人家?各抒己见嘛,凭什么让人家滚?’他那种镇定,显然大受那些女同学的青睐。也许还征服了她们的心。当时我明白了,一个人,即使他其貌不扬,即使他身材瘦小,在成为众矢之的的情况之下,能保持住一种镇定,他没有魅力也似乎有魅力了。他不英俊也似乎英俊了。比起那些平时处处故意表现潇洒倜傥,张口则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而听到一声嘘,就面红耳赤,立刻坐下一声不吭的才子们,他的的确确是显示出了不寻常之处。对那些伪才子们,你们作家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