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6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然而治保主任男人的死,并未在紫薇村掀起什么轩然大波。他是个一点儿也不被紫薇村人喜欢的人,所以他的死也就不能真正引起任何一个人的哀伤。全村只有四个人猜测到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四个人中首先是村长内心里最清楚。因为在山上“碰到”小琴的机会本应是属于他的。他因公务绊住了脚,于是才有了治保主任的男人替他死了的结果。其次内心里最清楚的人是刘家的女人,因那机会是她为村长“创造”的。第三个内心里清楚的是刘家的男人。小琴不砍柴而归,当时便引起了他的怀疑。第四个内心里清楚的人是治保主任。她是在村长的暗示之下有所明白的。如果说还有第五个人内心里最清楚,那么当然便是小琴自己了。

  死者被及时埋葬了。村长巴不得他死,他的妻子治保主任也巴不得他死。他一死,成全了她和村长。他们以后明里暗里的,顾忌将少多了。

  村长和治保主任一致认为——那男人是上山砍柴时,一失足在地上滚了几滚,被别在自己腰间的砍刀致命的。找了村里几个人作证,他们也都认为他肯定便是那么死的无疑,都在那份死亡情况报告书上按了手印。

  于是此事无风无làng地打了句号。

  刘家女人当然也希望这样。她虽然觉得太便宜了小琴,但又惟恐事态不息,渐变渐大,将自己也卷进一场人命官司……

  不久小报上又发了一篇关于卓哥的大块报道,并将他第一次被采访时是个孩子时的照片,与当了新郎的照片同时刊出。于是紫薇村不但在方圆百里内好名声更响,在全省也接近一个模范村了。村里照例收到了几份报。村人们照例争相传看,照例都感到无上的荣耀。有此种荣耀之声一冲,那男人的死就更没人再提了。当然的,那大块报道中,只字未涉及小琴闹婚礼一节事儿……

  如果,花环是被紫薇村的另一个人发现了,恐怕治保主任的丈夫的死,不会不张不扬地一埋了之的。而小琴的命运,也恐怕从此便改变了。虽然我们无法知道对于她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命运,但却可以肯定地说,比后来等待着她的那一种狰狞血腥而且惨烈的命运是要好得多的。因为,一个人在十九岁的年华上,活着总归是要比死好的。

  然而小琴自己,却没法儿预感到她后来的命运的狰狞惨烈。她没法儿提前嗅到它所散发出的血腥气味儿,更没法儿提前绕过它去。恰恰相反,她从刘家女人似乎开始怕她什么的态度,从刘家男人似乎开始对她仁慈了点儿的立场,猜测到了他们心中有鬼。进而渐渐悟明白了,刘家女人那一天早上为什么不支使她gān别的活儿,非命她去砍柴,而且,也从村长和治保主任有意遮掩的做法,悟明白了紫薇村最体面的某些人之间,肯定存在着的最丑陋的关系。这使她对刘家的女人憎恨到了极点,也对紫薇村的所谓好名声轻蔑到了极点,鄙视到了极点。

  她一旦明白了许多,也就有恃无恐起来,反抗心理qiáng大起来,从此不再任由他们支使。高兴gān的活儿便gān点儿,不高兴gān的活儿,两眼朝天装看不见。她这样了,刘家两口子,反而似乎拿她没办法了,并不敢像以前那么打骂她了。凡她不高兴gān的活儿,刘家女人只得忍气敛恼地自己gān了。有时,连一向由她服侍的刘家男人,也不得不gān。她当然不甘再受他们的无理管束,更不甘再默忍他们的种种nüè待。几乎每天晚上,她都扬扬长长地离开刘家,很晚才回来,他们也不敢问。她是到遇见过卓哥那段河湾去。她希望能经常在那儿和他幽会,倾诉情肠。十九岁的无疾无残的她,要想逃离刘家,永别紫薇村远走高飞,其实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但她割舍不下她在十岁时暗拜过的弟弟。他真的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惟一最亲的人。“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当年暗拜时共同说过的这一句话,渐变成了主导她作出重大决定的梵语似的。没有卓哥相伴,小琴确信自己流làng到哪儿都会是一个孤独的人。流làng到再好的地方也会呆不长久,也还是会再走,再继续盲无目标地流làng。她虽想远走高飞,却不愿到处流làng。她想有个家,有个属于她和卓哥两个人的家。她爱他,在不知不觉中,自自然然的,早已爱得很深,很深,很深了。尤其他在那一夜水中相救之后,她便认为,她实际上已是他的人了,做他妻子的根本不应再是任何别的女人。何况已经做了他妻子的那女人,等于是全体紫薇村人qiáng加给他的。关于这一点的实际情况她虽然并不清楚,却想像得到,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外地女人的丈夫的卓哥,肯定夜夜都梦见和自己一样爱在一块儿……

  有天夜里她从河边回到刘家,因还没遇见过卓哥,心绪烦乱,沏了一杯茶,守着堂屋里的方桌坐着,饮一口茶,托腮呆想一会儿心事。

  那女人正巧也从卧房里出来沏茶喝,见她那种大模大样的姿态,终于没能忍住怒火,破口骂道:“一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深更半夜的,不知去哪儿勾引够了野男人,这会儿倒充起小姐架势来了!有功呀?……”

  小琴霍地往起一站,修长的手臂伸得像一杆矛那么直,娥眉剑竖,凤眼圆睁,凛指着那女人咄咄厉问:“你骂谁?”

  那女人岂肯示弱,也指着她又骂:“呸!小妖jīng!你做下的那事,心里就真没点儿怕吗?还敢整天价趾高气扬的出出入入……”

  她话没说完,小琴已将一杯热茶泼在她脸上,烫得她蹦着高儿嗷嗷乱叫。

  那男人闻声出现,看了自己的女人一眼,两束目光yīn嗖嗖地she向小琴。

  小琴冷笑道:“我怕什么?在你们刘家,我能活到今天,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正巴不得把事儿闹大呢!那我就有机会把你们男盗女娼的勾当当众抖落抖落!我才不在乎我坐牢哩!却也要使你们一辈子没脸见人!……”

  那女人就从墙上摘下鞭子,一边塞给丈夫,一边叫嚷:“还不替我抽她!还不替我抽她!”

  不料那男人将鞭子抛在地上,用手扇了她一耳光,低声吼斥:“半夜三更的,你又惹事!”之后,将她拖进卧房去了……

  小琴觉得大获全胜,jīng神亢奋,内心快感,仍站在那儿冷笑不已。犹不解气,将茶杯狠狠摔碎在地……

  不消说,那女人几乎一直哭到天亮。

  此后,他们对小琴就更加的放任自由了。那男人,甚至背着那女人多次送给小琴些小东小西,说些以前对她千不该万不该的忏悔的话。小琴当然横眉冷对,拒如毒物,使他的讨好取悦大受尴尬。

  小琴思念卓哥情灼心切,在那段河湾又不能再遇见他,有天便索性夹了半盆稻子,不管不顾无所避讳地直奔红磨房而去。

  早已有几个端盆端箕的女人等在那儿了。卓哥在推磨,背心已被汗湿透了。他女人放下针线活儿,从里间踱出来,心疼地说:“你推了半天了,我替替你!”

  当着些女人的面儿,他不愿使她感到难堪,乖男子似的,极顺从地将磨把子让给她了,蹲向一个角落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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