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望着她将磨推得悠悠转,纷纷赞赏。
这个说:“真能gān的女人!瞧那脚步,迈得比卓哥还轻快!”
那个说:“卓哥,你好福气哟!”
第三个接着说:“没见卓哥刚才寻乖样儿嘛,在媳妇面前像儿子似的!卓哥,处处有媳妇心疼着,心情就是好吧?”
卓哥听着,一声不响地吸烟而已。他女人,也只管低着头不停地推磨而已。
这些紫薇村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们啊!虽然嘴上尽在说着赞赏的话,而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却是很有几分yīn暗的。如果卓哥娶的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她们就都不免的会感到几分失落甚至是几分损失了。因为她们都曾对他好过。在他是孩子的时候,都曾怜爱过他,有恩于他,便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长成大小伙子了的他,也仍该是她们的一件什么共同之物似的。用现在的说法,她们都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是入了“股”的。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不是无疑地会将卓哥严格地“垄断”了?不是无疑地会使她们当年投入在他身上的“股份”日日贬值吗?那么一来,红磨房怎么还能再是她们的“jīng神领地”她们的“女人俱乐部”呢?她们不愿失去她们的“jīng神领地”,不愿红磨房真的变成卓哥和一个年轻俊俏的妻子温馨的小家。所以她们是一点儿也不因卓哥娶了一个老妻而替他惋惜的。恰恰相反,卓哥在婚姻大事上落了这么个不般配的结果,她们是大为窃喜的。一个老妻起码不至于引起她们的妒意……
小琴一到,使她们非常意外,都静默了。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儿的气氛一被破坏,她们就都觉得与其静默地待下去,还莫如结伴儿离开,到别处去畅所欲言呢!于是一个个将盆箕排好顺序,在小琴的冷眼扫视之下,用表情暗示着前脚后脚都抽身走了……
新娘子抬头看见小琴,一愣,随即一笑,主动说:“你来了?”
她笑得有几分不自然。
小琴本想回她一笑,但笑不起来。
她说:“紫薇村的女人们都来得,我当然也来得。”
她笑不起来,gān脆便冷着脸。
卓哥听到她的声音,反应敏感地抬起了头。他也不禁一愣,随即缓缓站了起来。他呆望着她,当着老妻的面儿,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是难说难讲。他动了动嘴唇,满脸羞惭,一副无地自容的窘样儿。
小琴也凝眸望着他。通过那一种沉默的凝视,对他进行着严厉的谴责。她认为,不管他有多少条理由替自己辩解,她总归是有权力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的。
四十来岁的新娘子,看看比自己年轻一半岁数的丈夫,看看门口那神情幽怨的媚俊小女子,又不自然地一笑,以一种心中并无所疑似的口吻说:“卓哥,我累了,进屋歇会儿。人家要磨什么,你接着给人家磨吧!”说罢,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进屋去了。
卓哥终于从窘境中挣扎了出来。
他低问:“你磨什么?”
她说:“磨稻子。”——同时将盆倾斜了让他看。
“只磨那么点儿?才够做一顿饭的。”
“要是一次磨一口袋,我得隔多久才能再来?”
小琴的话里,分明的也充满了幽怨。
“我清了槽,先给你磨!”
于是卓哥便开始清槽。
小琴望着他问:“你怎么不去那段河湾钓鱼了!”
他说:“有家了。忙了。也没心思了。”
“怎么也不去洗澡了?”
他说:“天渐凉了,水也渐凉了,每晚在家里擦擦算了。”
“是因为有人每晚在家里为你烧好擦身的热水了吧?每晚还彼此地擦吧?”
卓哥怎能听不出这话中的尖酸刻薄?他抬头相望,见她在冷笑。
他感到她的目光太锐利bī人,立刻又低下了头……
“你也不必清槽了,我也不愿超在别人们前边劳你大驾了。我不磨了!”
卓哥又一抬头,望见的已是她的背影——盆边儿卡在腰间,正是来得猝然,去得匆匆。
他奔至门口,想唤回她,张了张嘴,如鲠在喉,没唤出声……
他呆望着,直至她的背影入村,一拐不见了,才缓缓地备觉失落地转过身——却又发现老妻站在屋里,一手挑着门帘儿也正呆望着他……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妻说:“我今晚也忘了为你热擦身的水,你若是不怕河水凉,若是觉得身上燥得慌,那你就去河里洗洗。”
他说:“不去!”
她说:“明明心里想去,为什么嘴上偏偏说不去?去吧,去吧!我闻不得你浑身的汗味儿……”
她将他推下了chuáng。
“那……那我就去河里泡泡……”
他煞有介事地抓了条毛巾,心急脚快地往外便走。
妻叮咛孩子似的声音在他背后说:“提防河里冒出个蛤蜊jīng把你夹在她的壳里,使你想回家也回不来了!……”
卓哥和小琴,这一对儿打是男孩儿和女孩儿的时候起,就两心相印两情虔诚地暗拜了姐弟,就发誓永永远远的“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就互视为世上最亲的亲人的怅男怨女,终于的,是又幽会在一起了。
他欲向她解释,她却用一只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摇着头说:“不讲也罢。我信‘你心有我’。我想,你怎么也不会是情愿的!……”
三句话说得个卓哥胸中久积的委屈骤释,有苦难言的孩子见了娘似的,呜呜而哭。那小琴是同样程度的委屈和难过,也忍不住哭了,于是相与抱头痛哭。
二人痛哭一场,都怜悯起对方来。被那份儿相互的怜悯促使着,便彼此亲爱起来。有情人儿间的亲爱,往往由于遭到阻挠和破坏而百倍的炽烈,如同泼了油的gān柴,哪怕仅仅是一吻一抱,也会火星四she,也会引发起熊熊欲火。他们一时的都情难自禁,所求似饥,迫不及待。于是你帮我,我帮你,转瞬间相互剥得赤luǒluǒ的,便在细沙滩上恣情肆意地效chuáng上夫妻,大做起野合之事来……
羞花容倦,狂蝶力惫,卓哥愁怕起来。愁的是你幽我会,总非长久之事。怕的是小琴一旦怀孕,私情公开,二人都没法儿再在村里待下去了。
小琴就怂恿他趁早与自己比翼齐飞,定下个日子,双双逃离紫薇村。
卓哥听了,低头沉默。
小琴问:“难道你不愿意?”
卓哥只是低头无言。
小琴急了,推着他佯怒道:“你哑巴了吗?还是高兴为紫薇村人充驴做马?”
卓哥这才开口道:“不行的啊!你逃离了紫薇村可以,我若与你一块儿逃离了,磨房门前那碑可怎么办?”
小琴眨了几眨眼,困惑不解地问:“我操心那碑gān什么?它又不是老父老母需你赡养。也不是孩子,你一去,他便成了孤儿,落个和你当年一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