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6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抬头望着那黑匾,三十年前的旧事,一幕幕浮现眼前。胸口如同堵了一大团麻胶,感到喘不过气来……

  片刻有胆小的女人仓皇跑出,口中连叫:“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和真的情形似的,血流了一chuáng,两颗头落在地上……”

  然而他看出,她们怕是真怕的,却也由真怕,获得到了某种真的满足。

  又片刻,人都出来了。随着那紫薇村的后代姑娘继续往村里走,不一会儿来到了又一处旧宅前。门上也悬一块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第四条人命归yīn处”……

  那姑娘又如数家珍地讲解起来:“各位,这儿就是当年的治保主任……”卓哥转身走了……

  红磨房的废墟那儿,一双双一对对城里的年轻人,跪拜一片,并纷纷以红土抹额……

  紫薇河两岸,小贩的叫卖声一阵比一阵高,不绝于耳。

  忽然那些跪拜的城里年轻人都朝紫薇桥跑去。他听到他们一边跑一边这样问答:

  “算得准吗?算得准吗?”

  “挺准的。是当年给刘氏夫妇算过命那个人的孙子呀!准不准的,算着玩玩儿也有意思嘛!反正不贵,一卦才十元钱!”

  那只有门的封闭的大“仓库”里,原来便是小琴的坟。和当年红磨房前的断碑。

  另一个紫薇村的姑娘在对另一批人如数家珍地讲解:“各位,别看这坟头小,这可是当年卓哥被戴上手铐前亲自将小琴埋了的地方呀!他对小琴的一片真爱,诸位就可想而知了!这碑呢,是当年被卓哥一大锤砸断的。哪位可能要问了,为什么不立块坟牌儿呢?不能呀城里哥儿。小琴她毕竟是杀了四命的元凶嘛!我们紫薇村人这点儿原则性还是讲的。又为什么要盖起这么种建筑将她的坟封闭了呢?是怕她凶魂不散,溜出来蛊惑人再害人嘛!不瞒大家,我们每晚都是要关了门上锁的!这不是迷信,这是为了弘扬一种鬼文化嘛!……”

  卓哥想挤进去给小琴磕个头,但被一名穿治安服的小伙子拦住了。

  “票!”

  他没票。

  他只好站在外边,看着别人们被验了票后,一拨拨进去,一拨拨出来。出来的个个神情肃穆,猜不透都在想什么……

  卓哥尾随着人们,身不由己地踏着石阶上了山。紫薇山上,紫薇庵前,也设了卡,也验票。

  他见一位老尼出来,忙上前深鞠一躬,恳求道:“女菩萨,行行好,我凑不够买票钱,请代我焚一炷香,在庵里祈祷一番吧!”

  四目相对之际,那老尼立刻低下头,竖掌于胸,彬彬地还礼道:“不知施主祈祷什么?”

  他说:“祈祷那当年的小琴,切莫于yīn间等她的卓哥,还是早早投生了吧!”

  老尼说:“施主放心。这是我能办到的。”

  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jiāo向那老尼,又说:“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请替我为庵里买一支烛吧!也算我对您的一点儿谢意。”

  老尼犹豫了一下,见他心诚地伸着手,只得接过去了。

  她又竖掌于胸,彬彬还礼,口中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恳切,老尼只好礼纳了。”

  他望着她转身徐徐离去,刚才在小琴坟室外都能忍在心里的泪,此刻是再也闸不住了,顿时的便如山泉涌满两眼!

  他认出了那老尼是自己当年共同在红磨房里生活了些日子的媳妇!她已老态龙钟,步子蹒跚。而且,永远再也直不起来地弯下着她的腰了……

  他从紫薇山他所站的地方,眺望着山下的紫薇村,双膝一屈,有些习惯地想要朝着紫薇村跪下去……

  却只不过双膝一屈,立刻又站直了腿。

  他在心里说:“姐,姐,等弟挣到钱,买得起票,一定月月来看你!……”

  他一转身,混在些个城里的红男绿女闲妇游汉之中,大步下山去了……

  荒弃的家园

  芊子感到自己像一只蒸笼上的虾——赤日当空,仿佛炽红的毒眼,被某种qiáng烈的报复的目的燃烧着,灼灼地盯住她这个大地上的渺小极了的活物,使她无处躲藏无处逃遁,非要将她晒gān了晒焦了不可似的……

  脚下的土地也是烫的。热烘烘的地气,透过她那双旧布鞋薄薄的胶底儿,直接蒸着她的双脚。

  她的腰早已酸了。她几乎是匍匐在地,机械地割着麦子。麦秸gān得脆极了,锋利的割茬儿将她的双手她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躺倒的麦束,宛如一批批遭到杀戮的东西,着地之前发出嚓啦嚓啦的呻吟……

  四周全都是野草。半人高的野草,倒反而日头越毒越充满了生机似的,葳蕤地欺剿着她家的两亩麦地。从山坡上望过来,这两亩麦地,像一chuáng绿被面上打的huáng补丁。山坡下,晌午的翟村静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它的上空也没有一丝炊烟缭绕。仿佛翟村人早被一场大瘟疫彻底灭绝了,根本没有需要做饭吃的活人了……

  “芊子姐……”

  芊子回头一瞧,见是更生。她姐夫的小弟。那县中学初二的学生,戴一顶特大的草帽,手拎着塑料袋儿,正目光定定地看她。

  这儒气十足的书卷少年,使芊子内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嫉妒之火。

  她憎恨地瞪了他一会儿,复又机械地割麦子。

  “芊子姐……”

  “没意思地叫我gān啥?哪个是你姐?套啥近乎?滚!……”

  芊子猛地站起,气呼呼地冲那少年嚷了几句。

  “你……我是想告诉你,你裤子后边开线了……你咋不穿内裤呢……”

  那少年说时,自己先脸红了。

  芊子左手朝后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湿漉漉滑腻腻的感觉。她浑身上下早已汗洗似的了。

  芊子也倏地脸红了。她恼羞成怒,几步跨到那少年跟前,厉声呵斥:“那你就看吗?看了老半天是不是?还姐、姐的讨的什么好嘛!……”

  “我……没有……我……”

  她不由他分说,啪地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小不正经的东西!再不滚一镰刀砍死你!”

  由那少年而想到他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姐夫,继而想到自己的姐姐,想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她内心里的憎恨陡增了十倍似的……

  那少年捂着脸,怔呆了片刻,缓缓转身,屈rǔ地走开了。

  由自己的哥哥姐姐,继而想到了一切出走四方,将翟村荒弃成目前这种样子的翟村人。芊子也憎恨那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自己从前的小姐妹们。是的,她深深地憎恨那些出走了的翟村人,不管他们从前与自己的关系有多么亲密,关系越亲密的她越发憎恨。她觉得他们绝无例外地,全体地都对她犯了一桩罪。那一桩罪应该被定为间接坑害罪。她自己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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